第一章(第12/15页)

“咔嚓”一声,半个螃蟹钳子从心不在焉又用力过猛的田蓉手里飞了出去,一个优美的弧线,正好砸在丁之潭刚刚端起的黄酒盅上。尴尬又内疚的田蓉,在谢晓丹放肆的笑声中越发无地自容。其实,方才她也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小丁讲的笑话,时刻准备着不失时机地跟着笑两声,好歹证明自己尚不至于被时代抛弃。只可惜,那个段子里的梗她完全找不到,不知道麦肯锡是什么,更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比起当电灯泡和不会吃螃蟹的尴尬,不能以任何形式融入这个充满烟火气的美丽新世界才最令人焦虑。田蓉的上一份工作,丢得理所应当,保险公司,一切靠业绩说话。虽然她每天都狂热地和团队一起晨练、宣誓、打鸡血;每天都“头悬梁、锥刺股”地把保险条款背得滚瓜烂熟;每个周末都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团队建设中;嗓子喊哑了,皮肤晒黑了,脸皮变厚了,眼泪也流干了,可惜,还是开不了单。

谢晓丹看着她每天忽而恍惚、忽而狂热、忽而伤感、忽而愤怒的样子,常常觉得命运弄人。同样起点的大学闺蜜,离开校园才一年光阴,差别就如此之大,如果社会是一场升级游戏,田蓉还困在第一关找不到出路。有时候她内心还隐隐愧疚,觉得是不是自己把田蓉逼到了这步田地。有了这个念头,两人的同居生活,晓丹总是多尽些心、多出些力,一方面她生性更泼辣周到,另一方面,当然也与那个心结有关。

保险公司的工作结束后,田蓉在家“待业”了大半个月,每天起早贪黑地找工作,闷不吭声的,不辞辛劳,也不怕被拒绝。有天晚上,谢晓丹下班回到家,一进门田蓉就兴奋地迎出来,手里扬着个锅铲开心地说:“亲爱滴,我找到工作啦!”

“真哒!太好了!”谢晓丹由衷地为她高兴,可仔细一听,高跟鞋都没脱,就皱起了眉头。这一回,田蓉找了份二手房中介的工作。

“房产中介还不如保险公司呢!保险公司打电话,别人还聊两句,房产中介打电话,直接挂断!你说你怎么还不吸取教训啊,你这种性格的人,哪里做得来销售的活儿。”

“哎呀,不,不是,你听我说完嘛。”田蓉接过谢晓丹手里的外衣,急得有点犯口吃,“我不是在门店,是在总部的运营部,就做一些数据录入、整理资料的工作,不用每天出去跑,也不用和客户打交道。”

谢晓丹看她一眼,心想这不就是高中毕业生干的活嘛,田蓉你倒是真不挑。可她到底也没把这话说出口,田蓉不上班,每天家里蹲,难道要自己养着她?

谢晓丹穿着高跟鞋,背着二手LV走在国贸大厦的时候,裹着一身廉价制服的田蓉钻进了东五环一个产业园区的小灰楼。来到这家房产中介,田蓉终于找到点感觉,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想到我对地产还挺敏感,这个活儿有意思。和同事们的学历比起来,田蓉就算半个学霸,按部就班地整理周报、月报,有时还能在贴着红色皱纹纸的“员工天地”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竟像是回到大学时代在学生会秘书处混日子的感觉。每天午休时间,别人都去楼下踢毽子、散步,田蓉生性就懒,也不喜欢和同事们凑在一起议论哪个客户是小三儿、哪个客户炒房挣了大钱,索性叼着杯酸奶,缩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翻看公司各种“专家”撰写的市场报告。

那些楼市报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新推的花园洋房,容积率1.8,四到六层的小矮板,顶层带阁楼,一层送花园。开发商擅长园林设计,巴掌大的小区,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桂花树从里嵌着日式红枫,拾级而上便是小桥流水,飞檐凉亭正对着泻玉似的小瀑布,红色的塑胶跑步道,掩映在绿树丛中。闭上眼睛,流水溅起的飞沫,打着骨朵的桂树的清香,都扑面而来。

田蓉心里有种温暖在滋长,比爱情更稳定更长久,比工作更浪漫更安全。我想有个家。第一次,她怯生生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出这句话,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大都市,在这个爱情和事业都成了奢侈品的大时代,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和别人合租,不用担心被房东撵出去,看到心仪的家具就可以搬回来,不必像浮萍一样“漂”在北京。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渗在血液里捆住了心脏。身体里那些干瘪涣散的细胞又重新饱满起来,像是高三迸发的那个来北京读书的念头一样,调动着这个“牙大豆”的所有潜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每个周末,不逛街不约会的田蓉挎个小包,换双球鞋,拿着地图去逛各种售楼处,各种房产中介的门店。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田蓉白皙的皮肤很快晒出了田园风光,泛着汗水的黑里透红,倒与她天生自带的淳朴气息相得益彰。很快,合租屋餐桌上垫盒饭的废纸,装垃圾的纸袋,就都是各个楼盘印制精良的宣传册,或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户型图。谢晓丹闲来无聊时,顺手抽出一张看看,平时少言寡语的田蓉就像是音乐盒突然上了发条,两眼放光地跟她讲哪种户型好,哪个小区漂亮,哪里的房子最有升值空间。每次,谢晓丹听得不耐烦时,只需一句话,对面热火朝天的气焰就会像针刺了的气球,立即蔫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