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4/15页)
谢晓丹努力地从他浑浊的方言里辨别信息,实在听不懂时望向田蓉,身为女儿的田蓉才帮着翻译一句,此外便同母亲一样,一席无话。看她父亲的样子,倒像是有点地位,谢晓丹这才意识到,和田蓉相识六七年,却从没听她讲过父母的职业,偶然提到家人,一句“普通工薪阶层”便匆忙带过。晚上洗衣服的时候,谢晓丹凑到田蓉身边,搭着笑脸问她:“蓉蓉,你爸说话挺有水平的,是当官儿的吧?”田蓉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似乎有点难得的虚荣和得意,但那笑容还没绽放开,就被羞涩甚至紧张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她吞吞吐吐地答:“啥当官儿的啊,就当过个处长,现在也早退休了。”“处长当然是官儿啊!有实权的处长比没实权的局长厅长还好使呢!你爸以前在什么单位啊?”田蓉吭了半天,终于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就在我们那儿的城建公司,我们小地方,能有啥实权啊……”
谢晓丹眼珠一转,大抵明白了七八分。20世纪90年代大搞城市建设,祖国各地的城建公司都是肥缺,别说处长,小小的科长捞得盆满钵满的也大有人在。她终于理解田蓉那意味复杂的笑容和眼神里的闪躲,决心不再为难她,只在心底里暗暗叹气:谢晓丹啊谢晓丹,国贸大厦那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恐怕就是你在这泱泱大城立足的唯一依靠。父母的经济状况,别说买房,贴补自己都够呛。田蓉倒不愧长了张小地主婆的脸,福气不浅,可笑自己还同情人家,真正该被同情的,恐怕是她自己。
田蓉一家人,每天赶着早高峰出门,女儿上班,老两口满城转着看房子。田蓉拿着公司的各种研报,把所谓的价格洼地通通标在地图上,老两口也随时和女儿“电话会议”。大约一个多星期后,一家人有了初步目标。田爸爸在东五坏外,朝阳区和通州区交界的地方为女儿相中了一套两居室,8000多一平米,连税算下来,一共80万。谢晓丹心下有些酸涩,田蓉老实低调的爹妈,果然是有些家底儿的。晚上做饭的时候,田妈妈和田蓉在厨房的对话传到了晓丹的耳朵:这个房买完,我们可就一点帮不上你了,可得好好工作,往后在北京,就看你自己的了。谢晓丹心里起了层雾,无论这话是真心,还是说给自己听,田蓉搬出去,她都不会再有不舍或不忍了。
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没想到夜里却从田蓉的小房间破天荒地传出了争执声。谢晓丹好奇,假装倒水站在客厅偷听。断断续续拼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田蓉不知是听了哪个同事的建议,非要把这80万拆成三份,贷款买3套房,田爸爸不想让女儿背那么重的贷款,坚决反对。
疯了。谢晓丹摇摇头,趿拉着拖鞋踩着洒满地板的细碎的霓虹之光进了屋。不知道田蓉是太急于证明自己,还是真让这份房产中介的工作给洗了脑。每天睁开眼就哼哼《感恩的心》已经够烦人,还时不时鼓吹北京城是宇宙中心,笃信房价一定会有均价过万的一天。二十出头的女孩,不琢磨努力工作,不琢磨谈恋爱结婚,却让房子烧得昏了头,只怕还没等到过万那一天,她就已经还不起贷款,让银行把房子收走了。
终于,就像成千上万的独生子女家庭一样,当然还是老的拗不过小的。田蓉不但买了房,且果真是一口气买了3套房!田家父母陪着女儿签了合同,办了贷款,过了户,唉声叹气地打道回府了。这前前后后住了快一个月,临走时,硬塞给谢晓丹一个1000元的大红包,晓丹客气了下,心想既然连80万都拿得出,这点人民币也就笑纳了吧。
谁也没想到,田蓉,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北漂,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淳朴气息的西北姑娘,竟然成了他们大学同学里的第一个有产者,只可惜这资产不纯粹,有一大半属于银行。搬家那天,“负翁”田蓉请了几个同事来帮忙,那帮房中介都献媚地说她有魄力有眼光,当然还有给力的爹妈。田蓉在他们当中如鱼得水,颇有存在感。同去帮忙的谢晓丹和丁之潭,交换下眼神,像看一群没文化又没品位的疯子,可笑可叹中也藏着淡淡的酸。
田蓉挑了套最小的一居室自己住,把剩下两套两居室都租了出去。谢晓丹随着他们借的破破烂烂的金杯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以为开到了河北,才终于在一片荒芜中看到了那个树小墙新人丁冷清的小区。回想起CBD的繁华璀璨,谢晓丹不免觉得凄凉,再看看田蓉那间一居室里,除了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垫,一个布艺衣柜,一个落地灯,竟然再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蓦然生出几分伤感。她皱着眉头问田蓉:“你背那么多贷款,怎么还啊?”田蓉看起来倒像是胸有成竹,她掰着手指头算,房租多少,工资多少,爸妈还能贴补多少,总之,将将是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