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谋兵(第16/16页)

战事僵持至正午,日行晴空,城外山川一览无余。陆宁终于看清来敌的人数,再得知江畔停留不过两百战舰,另有洞庭来报,五百北府战舰游梭在洞庭水面上,他这才微微喘出口气,以为后顾无忧,亲自领兵出城,集兵合围,欲聚歼褚绥所部。

因没有了雾气遮掩,来时锐气至此也消磨殆尽,褚绥战得艰难,且战且退,终于临阵不敌,臂上被陆宁副将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忙掉拨马辔,从东南杀出一条血路,挥师后退五岭山。

陆宁好不容易扭转战势,自然不肯放他逃离,领兵紧追不舍,近万将士跟随其后,涌入五岭山中。

褚绥逃至长壁道,两面绝壁相峙,前方谷口甚浅,仅容得下一马单行。前无去路,北府士卒停驻山间,不得不转身对敌,横刀胸前,凝神戒备。陆宁只当敌人已成瓮中之鳖,心中甚为畅快,扬起长剑,正要下令斩杀屠尽,却不料当头一股山风自上飘拂而下,含带一缕轻微的暗啸,抬起头,方见是一道利箭逆光飞落。陆宁逃离不及,头侧开,箭镞擦脸坠落,瞬间血流满面。

“有埋伏!”士卒惊愕大呼。

岩壁上风吹草动,阳光当顶照下,正见数千弓矢于青翠草木间寒光浮动。

“回撤!”陆宁忙勒马转身。

正在此时,山道外却传来一阵马蹄轻纵,恰是直通城中救援的方向。陆宁心中更存了几分侥幸,缓缓转过脸,目触来人,未曾染血的半张面庞瞬间颜如死灰。

长壁山口之外,一队队骑兵雪甲皑皑,自山侧阴翳中驰入阳光之下,青幽的山道间顿时碎光明晃。

驰马在众骑士之前的将军虽也着白甲,然背上却另披一青绫斗篷。头盔下是一张美玉铸成的面庞,眉目隽秀深刻,神情淡而孤寒,全无出自烽火硝烟中诸将惯有的凶狠之气。

陆宁盯着来人的面庞,一时心胆俱裂,腿脚颤了颤,险些滚落下马。

“少……”他喉中哽了哽,不能成音。

郗彦容色却无任何异样,轻轻颔首:“陆老将军,别来无恙?”

陆宁不语,只看着郗彦,眸光颤动不住。鲜血顺着他颚下长髯一滴滴滚落衣甲上,日色下殷红怵目。山中一时空寂得毫无声响,只听陆宁忽地冷声一笑,染血的面庞更显得狰狞异常。他慢慢将视线从郗彦脸庞上落至他腰间的佩剑,哑着嗓子道:“少帅今日是来为元帅报仇?”

郗彦静望他片刻,言道:“你当日做了什么,需要我报仇?如只是迫于形势投靠殷桓,我并无可责怪的。若你今日能劝归手下将士,交出云陵城,我可为你请奏朝廷,解甲归田,逍遥世外。”

陆宁怔了一会,苦笑道:“贺阳侯待我恩重如山……”

“原来我郗氏待你就是恩浅情薄、怨恨弥天?”郗彦目中寒冰沉影,微微而笑,“你不答应也无干系,那便束手就缚。若还想一争,只能徒然送命。”

“还有诸位!”郗彦目视一众荆州士卒,声音并不曾故意提高,然一字一言却清清楚楚地回响长壁两侧,入耳更有振聋发聩之势,“殷桓逆反,罪过于他。诸位原是东朝子民,居君之土,食君之禄,为朝廷英武甲士。如今却是不得不屈于殷桓之势,受命于上,但无大过。当今陛下心怀宽大,诸位今日若能弃戈归顺,朝廷定不负此番忠心。”

利器当于头顶,悬而待发。诱惑铺陈于前,生死事大。荆州军士卒面面相觑,犹豫踟蹰之际,山顶一阵响箭激鸣,直射而下。诸人抱头躲避,惨呼阵阵。待箭响过后,方觉毫发无伤,战战兢兢抬起头,才发现方才是虚惊一场,那些射落的长箭多数擦着长壁滚落,少数刺入了草木间,入木三分,白羽兀自铮铮晃动。

一霎的死寂过后,无数士卒滚落下马,递出兵器,匍匐于地。

郗彦望向依旧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的陆宁,驰马近前,轻声笑道:“老将军难道是要死不悔改?”

陆宁看他良久,忽凄然一笑。他伸手一拭脸上血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山道间。

“少帅。”他自怀中掏出兵符和官印,双手呈上。

郗彦伸手取过,俯眸看着陆宁,声色不动:“老将军何时都是这样的识时务,果非常人。”

“我知道,你终是饶不了我的……”陆宁轻声喃喃道。山风拂过颊侧,刺骨剜痛。日色渐被山壁挡住,山道间光线转暗,幽凉一片。陆宁垂首,于耳旁渐远的马蹄声中,忽然间热泪横流,慢慢闭上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