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谋兵(第12/16页)

自十五夜子时起,双方苦苦鏖战十个时辰。十六日暮晚,荆州军终于夺得石阳凌泽浅滩。防线一旦失守,荆州铁甲如潮涌上江岸,人人争先恐后,任凭数十丈外飞箭如云灭顶扑至,竟是毫不退缩一步。

如此不顾生死的血战,以骨肉之躯铺成壕地,登岸半个时辰后,第一拨将士奋勇夺得一处高地,杀尽防守的豫州军,顺着西山脚下的竹林挥刀冲入层层阵营。

敌人已至面前,弓箭无力拉涨,守在此处的豫州步兵不得已抡起刀剑近身相搏,纵是不顾生死的英勇,却也难免兵力悬殊,一时节节败退,阵营一座座沦陷入敌方手中,伤兵哀鸿遍野,溃逃入竹林后的西山从谷。

江中,殷桓稳坐舟头,看着岸上的形势,忍不住踌躇微笑。

雾后晴日,千里无云。西天斜阳正好,缕缕金晖穿透怒江上方凝结的硝烟,照射着楼船顶端的荆州军旗,水天间一片金碧辉煌的耀眼。

眼看荆州军已是势不可挡,殷桓正要下令全军上岸,不妨舟后一条海鹘飞至,一士卒浑身浴血,跃上帅舟甲板,泣声禀道:“元帅,乌林将失守,薛将军请元帅援兵!”

殷桓浑身血液猛地一僵,喝道:“什么?”

那士卒在此盛怒威仪之下腿脚忍不住颤了颤,双膝跪着道:“禀元帅,昨夜您兵出之后,不过三个时辰,正是夜黑雾大的时候,阮朝忽率北府水师冲入乌林水寨,其势甚大,留守诸军不敌,败退岸上。双方战了一日,我军伤亡惨重,如今乌林之南已被北府将士攻上岸……”

殷桓眼前发黑,半晌咬牙道:“薛绩!”

士卒冒死解释道:“薛将军唯恐因后方生乱而误了将军大计,因此不曾呈报军情。本以为凭借乌林营寨中五万铁骑的兵力可挡住阮朝的进攻,不料此人毒计频出,见势不能敌,便处处散下武陵蛮人所忌惮的盘瓠泥人和画像,乱了我军军心,因此才败势如此……”

“盘瓠?”殷桓按着额,闭紧双目,头痛欲裂。

身旁副将忙将他扶住,问道:“元帅,如今该当如何?是进兵岸上,还是回援乌林?”

殷桓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你继续在此处督战,我率中路大军回援。记着,暂时不许攻入西山,只坚守凌泽浅滩,绝不可再失。此地在南、北、东三面皆有天然屏障,豫州军即便想夺回,短时间也不可能得逞。”

“末将遵命。”副将飞身跃上旁边舟上,举了举手,命执桨士卒划至岸边。

而帅船则于江心慢慢打了个漩,战鼓敲响,左右战舰皆止了前进的速度。水浪中停滞了片刻,数千战舰一时皆成逆流返势。

西山一处峰岭,亭台高筑。萧少卿负手立于栏杆处,望着江风中飞卷而去的荆州军旗,冷毅的眉目终于消融下来,缓了缓气息,坐去石案旁,接过苏琰递来的茶盏,悠然饮了几口茶汤。

“甘醇怡然,正值火候。”他微笑赞道。

苏琰冷眼看他:“死了这么多士卒,凌泽也已失守,你还有心思品茶?”

萧少卿不紧不慢道:“方才战时,你有心思煮茶。此刻战胜了,我为何没有心思品?”

“这算是胜了?”苏琰轻笑。

萧少卿不语,苏琰淡淡盯了他一眼,也无多话,起身下山。

萧少卿独自在亭中坐了一会,似百无聊赖的清闲。等到一道黑烟自山脚飞掠而至,他才又紧了紧面容,问道:“北府那边传来消息了?”

“是,”来人递来一卷密函,“郗元帅率军已安然至巴陵,今晚将战洞庭。”

报信之人言语轻松,萧少卿却剑眉微皱,待看过密函,他静坐良久,才慢慢叠起绢纸,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独步江左郗澜辰,果不负天下盛名。

自己先前的重重担忧,如今看来,确实是多虑了。

他彻底松了口气,站起身,凭栏而立。西山间晚风吹来,浓烈的血腥中夹杂了几丝篝火气息,造饭时刻已到。远处凌泽的荆州军攻势也慢慢疲软下来,凄烈的鼓号杀伐声消退在晚霞遮空的刹那,夏口、石阳也再无人抢滩争渡,百里江面沸腾了一夜一日,至此才渐转平静。

于高处望远,天地本为开阔。然萧少卿俯目所及,却只是漫江的破橹漂浮、死尸遍布。日暮之下,江、豫诸军手扶长槊利剑,守着残破的水门,默默望着水流将面前的尸体冲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过在落日余晖下打了个照面,而后便只影不留,沉入万丈江底。

江上一时飘飞着多少无归的魂魄,萧少卿无法知晓,只觉天色转暗,烟云缈缈,耳畔一瞬静谧至极。他闭上眼眸,但感四周空寥,唯有自己的呼吸,在声声转沉——

此日一战,丢失凌泽,死伤无数,江夏沿江哀鸿遍野,除却萧少卿,别无他人认为这是得胜的迹象。营寨内外,将士们皆沉浸在败战后的失落中,难以平复的伤感。此时此刻,除却萧少卿,也无他人知晓,正是这日午后,怒江上游巴陵一带,也早已是紫红飞流、硝烟漫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