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28年9月23日,于O村(第3/6页)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两三天的一个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竟见到你靠在我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不知你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壁炉里的火刚刚生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你正目不转睛地守着它……
那个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令人窒息的谈话,它和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我身体上的显著的变化一道,给我日渐衰老的心一记重创。随着记忆逐渐远去,那段过往在我心里的形状变得清晰起来。又过了大约一年,今天晚上,我在这深山里的家中、在同一个温暖的壁炉前,再一次将这本曾决意要烧掉的日记在自己面前摊开。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怀着一颗赎罪之心面对自己做过的事了。我将在静候死亡到来的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不断鞭笞自己孱弱的内心,努力将发生在那段日子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你依旧坐在壁炉旁,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些生气地看着我向你走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管不顾地沉默着,搬过一把椅子,不慌不忙地坐在你旁边,就好像我们昨天就已排演过这一幕一般。说不上为什么,我很快便从你的目光里读出了你的苦楚,几欲开口说出你希望我说的话。可与此同时,你的神色里又闪着一股冷峻,将我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冻结。如此一来,就连你为何突然前来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已问不出口。你看上去早有打算,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绝不会主动开口。我们好容易有了三言两语的对话,话题也全集中在杂司谷那边的人身上,除此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你我并排坐着,像在例行日课一般,默默盯着炉火。
日落西山。可我们谁也不起身点灯,照旧对着壁炉。外面一点点暗下来,火光照着你默不作声的脸庞,光影的对比愈发强烈,时而炉火闪动,引得那光影摇曳;而你越是面无表情,我越是能感受到你心里的动摇。
但当你真的开口,却是待我们相对寡言地吃完这山里人家特有的朴素饭食、重新回到壁炉前又坐了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不时合起眼帘、看上去疲倦而困顿的你,突然提高了声调说起话来,不过仍然是压低了嗓子,像是不想让男仆们听见。果然如我隐约猜到的,是关系到你的姻缘的事情。之前也有别人来为你说过两三次媒,而今年夏天,一直与我们没什么来往的、你那住在高轮的伯母,也来找我说过一门亲。那时森先生刚在北京去世,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对方却不厌其烦地来了两三次。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就跟她说你的婚事已经交给你本人做主,将她打发了回去。看来八月份时她一听说你和我错开,自己回了东京,便径自去找你说了亲。而且还巧妙地把我当时对她说的、已将婚事交由你做主的话当作盾牌,向你发动了攻势,说连我都认为你之前拒绝了所有亲事的原因,全都是因为太任性了。我那句话里原本丝毫没有那样的意思,这你本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可即使如此,当时的你似乎还是被伯母所说的话激怒,将我毫无恶意的言语看成对你的中伤。至少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方式,让我隐约觉得你也在因我的那句话愤怒着……
我们的话说到一半,你突然抬起头来看我,语气有了几分收敛:
“关于那件事,妈妈您究竟怎么想?”
“这个嘛,我没有想法。那是你的……”每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忐忑不安地与你对话,但今天我说了一半突然缄口不语。总是一味地逃避已经过不了你这一关,今晚我就让你畅所欲言,我也把该对你说的话全都说完吧。我下定决心,无论你的攻势多么猛烈,我都要承受到底。于是,我把话继续了下去,语气强硬得像是在鞭笞自己:“……那我就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吧。那位先生虽是独子,但他一直独身,老实巴交地和母亲相依为命地生活。这一点我挺介意的。听你说来,那位先生像是一直都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呢!”
冷不防听到我这样强硬的语气,你盯着燃尽的柴火,仿佛陷入了沉思。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你急急地说:
“我好像反而更喜欢这种老实巴交的人呢。像我这样性格强硬的人,适合我的结婚对象应该是……”
你的语气里满是不确定,像是刚刚才想出这句借口一样。我试探性地看着你,想确定你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你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毕毕剥剥燃烧的柴火,眼神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目光空洞却笃定地看着自己身前那块地方。这样的姿势让你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考什么事情。若你方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故意惹我不悦,而是出自你的本意,我也就不能敷衍了事地回答你了。于是我有一阵子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