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1/33页)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痦子的。痦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痣,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痦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痦子的人头像,说痦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痣主凶呢,是泪痣,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镪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痣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的:“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兀自在算账:“你还我呀?”

“好,真瞎了我还你!”

志高也道:“他不还我还。”

“去你俩的大头鬼!”丹丹不怒反笑了,“还我四只眼睛,可多着呢,还得捎到市场上卖去!”

中秋过了,秋阳反常地厉害着,晒在人身上,竟似火辣辣的,虽然早晚凉快,但日中心时,穿件背心还要出汗。大伙便道:

“要变天啦!”——真的,听说东北地方现在也挂旗,不过挂的是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呢。

平日常经的那茶馆,倒没挂上什么旗,因为好像没临到头上来,只悬了“秋色可观”。真是意想不到的雅言隽语,秋色是指斗蛐蛐,可观乃有利可图。这大红纸馆阁礼的帖子,像面国旗般招展呢:看似文绉绉的,也是斗,人在斗,虫在斗,不知谁胜谁负,也许到头来都赔上了心血和时间。只是抱着蛐蛐罐来一决雌雄的,倒真不少。

随着秋意渐深,萧瑟金风纷飞黄叶都在蓄锐待发。

这天,怀玉在场子上耍了一阵红缨枪,正抛枪腾空飞脚,歇步下,枪尖在下戳,忽地跑来一个人,边唤:

“怀玉,怀玉,”喘着气,“李师父着你马上上场去!”

“发生什么事?”

“走!先救场再说。救场如救火。”——原来金宝还没回来,失场了。

金宝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怀玉无暇细问。只向爹说一声,便飞奔直指广和楼。

剧场外,一向放了几件象征性的切末,熟人一看,就心里有数。放上一把大石锁,就是上“艳阳楼”,放上青龙刀,肯定是关公戏。忽然有变了,也来不及出牌告示。演员不同呢,就看造化,没些戏缘,观众会起哄的。怀玉根本没工夫担忧。

正正式式地上了“火烧裴元庆”。

观众不知就里,见不是李盛天,有点意外,起了暗涌。怀玉耳畔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要把这戏演好。起霸亮了相,先要一轮锤花,压住了阵再说。

大家见是个新来的小伙子,举手有准谱儿,落脚有步眼,扮相俊逸,身段神脆,渐渐也肯给他彩声,谁知到了顶锤,高抛之后,心一慌,落下时顶不住。待要被喝倒彩……

不,怀玉马上给场面的师父一个眼色,暗点个头,再来。观众见他要再来,便也屏息地等。锣鼓一轮急催,锤再往高抛,半空旋转一圈——

丹丹和志高,躲在下场门外,用神地盯着,丹丹的手心都冒出冷汗了,紧握拳头,咬着嘴唇,在祷告:“锤呀锤,你得有灵有性,不要拿乔了!”只怕它冒儿咕咚的又给失手了,怎么办?怀玉将就此一败涂地。

怀玉也知危急存亡的关键,每个人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再来,要好好儿地赢它一局,不然,这台上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紧张得呼吸也停了,天地间一切的律动也停了,连锣鼓也停了。死一般的凄寂,万一他死了……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那锤,眼看它在半空旋转了一个圈,再一个圈,然后往下坠,险险地,只差一线,手中的锤,顶住空中的锤。

这回没有失手,全场一块大石落了地。彩声四方八面地,毫不吝啬地送予他。

怀玉勉定心神,就把后来的戏给演好了。年少气盛的裴元庆,勇猛剽悍,不单双锤功耍得,还凌空抢背、云里翻、摔叉,最后不免死于骄横傲世,身陷敌方火阵,送了一命。死的一刹,还来个躺僵尸——总之,他所学,悉数用在一朝。今朝不用,千载难逢。拼着用尽了,被观众的热烈掌声彩声给送回后台去。

他们爱他,真的,这是求之而不可得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