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2/33页)
第一眼便见到丹丹了。她站在下场门,迎着他,等他眼神一跟她接触,她就避开了。乘他不觉,偷偷地再瞟一眼,惊弓之鸟一样。隐蔽地,谁也想不到,就在前一刻,她曾如此地目不转睛。啊,他多高大,因穿上了厚底靴,一身的靠,背虎壳上还插了四面三角形的靠旗,整个人,层层的鱼鳞,泛了银蓝色的光彩,天将天兵,高不可攀——她要仰着头才看得见,比任何时候更倾慕。
他吐气扬眉了,他要她看到他的风光,他要整个天桥来来往往的扔他铜板的人,都看到他的风光。
唐老大过来,用力地拍打着他:“怀玉,不错,不错,有瞧头,不错呀!”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见到儿子成长了,熬出头来,刹时间眼睛竟红了,说来说去是“不错”。
志高也重重地紧紧地握他的手,志高道:“好小子,有出息!”
再补上一句:“将来可别忘了哥们。”
怀玉佯装气了:“什么将来?今天也没过。”
想起此番上场,来不及问到师父,四下一看,李盛天等五人匆匆回来,只问:
“还可以吧?没出错吧?”
他注意力竟没集中到怀玉身上来,只管把金宝往后台厢位里照应着。
怀玉见师父像是有事在身,满腹疑团,只得一旁下妆去。除下盔靠,便要抹脸。丹丹待在他身后,只自镜中窥看,丹丹道:“怀玉哥好本事呀!”
又忍不住:“以后你天天演,我都要来看,好不好?”
“天天看?”
丹丹不语,只怕一语道破了。
忽地听得金宝的呕吐声,把吃的东西,全还出来了。金宝呼号:
“我不要活了!”
广和楼上下都知道事情的不寻常,风风雨雨地传出去。一直以来,六扇门儿的马司令对魏金宝是“另眼相看”的,不单包了票子捧场,还送来水钻头面,金宝的一身行头,总比别人要体面。他不敢收,也不敢退,在人屋檐下,总是低低头便过去了——昨儿个晚上他逃不过去了!马司令请了酒席,着金宝去陪着,席间倒是露了点口风,吓得金宝忙推了:
“马司令的好意,我是心领了。马司令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马司令听了,冷冷地站起来,拔出手枪,就把席间相陪的一个美少年给毙了。这美少年也是唱戏的,一出“游园惊梦”中演丽娘,水袖轻拂,拂去他三魂,马司令收了进门,他侍候他,不再唱了——金宝见扬眉之间,活活的人,就血染紫罗长袍,脸色刷地白了。
马司令曾这么地疼着他呢,给他穿上等丝织品,长袍上的花朵,晨起是蓓蕾,中午成花苞,到了夜晚,侍候主人的时候,便是盛开着。如此地装扮着,布料全在瑞蚨祥定织,有时下个令,苏州的高档绸缎马上送过来挑选……他可以栽培他,也就可毁弃他于一旦。
马司令一枪之后,又冷冷地命人把这被忘了名姓的“像姑”给抬出去了。只道:
“我这不是已经没了吗?今儿个晚上只有你啦!”
……金宝被困在马司令府中,他不放过他。即使他失场了。大伙只道他吃酒席去了,大概也掂量过,他早晚逃不出色劫。在这样的恶势力底下,一个唱戏的,两个唱戏的,唱唱也就唱到他手掌心去,成了玩物。
金宝回来的时候,李盛天等人找不着了,倒见他身体受了创,心也受了创,寻死觅活,有人只劝道:
“算了吧,豁出去算了。多少人都这样。”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劝时,自有一点儿瞧不起,这也难说,到底是沦落了。
马司令也做得漂亮,闹嚷间,手下就给送来一个首饰匣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头面呢。一递搁上金宝厢位上,谁知横里就被人一手摔掉,砸个破烂。
怀玉一听这样的事儿,心想,金宝也是班里的,这样地被欺负了,还要来个“买”的架势?
手起拳落,凶猛地欲把来人揍上一顿,后台几下打斗,镜裂钗分,事态未算严重,李师父已不敢让他造次,见他年少而不智,不识时势,忙制住,怒喝:“怀玉!不要得罪官爷们!”
那两名手下是见惯场面的人,当下阴沉不露,并没发作,只狠狠把怀玉看上几眼,寒声道:“看你有能耐管闲事?”
后台一众,敢怒不敢言,晓得一打话后患无穷。洪班主追上去安抚,好话说尽,希望小事化无。回来之后,也有点忐忑,向怀玉:“你要在班上演就别闹事,你惹不起!”
班主洪声也是势利的,眼看唐怀玉初上场,挑帘红,他倒不会撵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呢,所以只着怀玉别闹事,别管一切的闲事。唱戏就唱戏,份子钱少不了——但也不多给,他知道他新,还不懂算计。他有留他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