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8/45页)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踅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地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跤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甫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拦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荏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孽!”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篆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千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莠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不是!”

素贞泪流满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恩,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