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23/44页)

一旦细想,因缘总是魔。她也无力回头。

脚踏着碎步,款款地上前。是她的脚,引领她走着一条可知或不可知之间的路。

一推门,她便眼花缭乱——

(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一支起火,万度寒光,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皆烧着。说不尽人物风景,旦角戏文。

烟火安放街心,谁人不来观看?)

单玉莲但见一盏盏的金灯,冲散满天繁星阵,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

楼台殿阁,顷刻不见了。

火灭烟消,尽成灰烬。

音乐变得缓慢,摇曳,古人的脚步。

激光过了。

众人沉醉于世纪之末。

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可以醉,便任由他醉倒。银灯映照之下,无从计算而今是二十世纪最末的十年了。谁知道明天?谁寄望明天?穿好一点,吃好一点,得风流处且风流。是的,众人只凄惶地酣歌热舞,不问情由地纵声狂笑。

“Miss,一位?要点什么?”

侍者来招呼。

单玉莲还没“回来”呀。她惑乱地道:

“女儿红!”

轮到那年轻人惑乱了:

“什么红?Bloody Mary是吧?”

单玉莲拎着那杯红色的怪味的液体,一人独醉。她在阁楼,放眼下望,舞池中,红男绿女都在忘我地狂欢。每个人都创出难度极高的扭动招式,闭着眼,离着魂。

她觉得自己十分寂寞。

她像八槅细巧果菜酒钟旁一根无人惦怜的牙箸儿。元宵灯市夜里路边一颗无人垂注的瓜子儿。淫器包中一条无人眷恋的药煮白绫带儿……空自在一角,艳羡他人的浓情。

人人都是成双成对地快活,怎的自己缘薄分浅,连自尊也拾不起?便把酒都灌下了。

无聊苦闷,只得把那链子,绕了又绕,缠了又缠——总要做点事,好打发这难熬的一晚呀。

过得了今天,是否也过得了明天?

猛一自恨,那长链,便飞也似的,脱手甩至楼下的舞池中去。

长链的身子轻盈起来,在半空缓落如飘絮。连链子也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根叉竿。叉竿的影儿忽在这半明半昧的鼓乐喧天的境地里,猛地跳脱出来,仰头斜视那失手的单玉莲,俯首笑看舞池中漫不经心的Simon。两个不相关的过路人,没有一点牵连,便是费煞思量,也扯不到一块。

那叉竿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一个春光明媚时分么?

从前。

(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那一天,她也如常地拿着叉竿放帘子,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她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了。

看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小扇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向潘金莲丢个眼色儿。)

Simon无端被一件重坠之物打中,骤停了舞步,待要发作,想不到在阁楼,有个妖娆美貌的女人,也有廿多岁了,一头松松鬈鬈的黑发,微蹙八字眉,三白眼,粉浓腮艳。

隔远看不清,便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撇下众女不管,猎艳而来。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有点张惶,但更多的是春意,未开言,先赔笑。身段圆熟,腰特别地细,在一套复古的时装轻裹下,藏不住这个秘密。

见她粉脸生花一如古画,Simon有点魂飞魄散。他也阅女无数,然而,这般追不上时代的、过时的美女,时光倒流,还没上手,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哇国去了。颜面一变,笑吟吟地,不言不语。

她也一直地看住他上来。

看住他把长链子,笑吟吟地擎在掌心。那是一双手指修长的手,不安分、佻挞而挑逗。他一身的黑,墨镜未曾除下过,背后潜藏着如何焚人的目光?

单玉莲轻道:

“你还我!”

“还什么?”他笑,“我在地上拾到的。”啊,是这声音,她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跌的。”

Simon故意调戏:

“你不是‘跌’,你是故意‘扔’下去。”

“对不起,官人。”她竟向他赔个不是,“是我一时不小心,被风吹失手,才会误中你,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