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第12/16页)

雅泉杂记

——一九五六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回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地一页页地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地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地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我还为什么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

多么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嬉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地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地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哪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地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地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地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

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

“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地走出来,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旧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地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地说:

“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