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第10/11页)

“啊?!”迎香大惊,瞪着他不语。秦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这么讲并不恰当,你不是她,她亦不会是你,你同我不过初识,自体会到不到这些。她与我朝夕相对,十年了,再鲁钝的人,自家夫君十年不曾有任何面貌老化之相,也总会有些觉察的。”他呵呵一笑,突然间似乎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懒懒地靠在椅上,伸了个懒腰,嘀咕道:“龙君怎还不过来……哎,我也想过,我既那般喜爱她,又如何舍得她失去双目?可是若不如此,再拖下去,当她发觉我与常人不同,又将如何看待我?与其让她视我为怪物,不如让她再也不能看见我。”

这番话说得十分轻快,像心头压抑许久的大山终灰飞烟灭,一个个字眼从他嘴里跳跃而出,在空寂夜色与茶香里舞蹈,带着隐隐喜悦,仿佛这故事中再无关死别,而是永恒的共生。“你或许会觉得我傻,她瞎了看不到我,旁人难道看不见吗?可是,我又怎会让我们生活中有旁人介入?我带她辗转过不少地方,每至一处,呆个三年五载的,我们便迁往别处去,不同人有太多接触。开始,还对外人说咱俩是夫妻;后来若有人问起,便自称母子;再后来,则是祖孙了……呵呵……”他又笑了两声,话音渐渐凄楚,“终于,她再也走不动了,我们便在个山村里停下来……她死后,村里人都说芸婆婆有福气,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她孙儿却那般贴心,一直伴着她,为她送终……”秦鉴话语渐消,眼中闪过温柔的哀痛,又渐渐凝冻,化做深不见底的决然。

“你……你既非人类,为何不让自己也慢慢变老,同她一样呢?”迎香声音十分干涩,她被这故事震得浑身打颤,背上隐隐腾起寒气。片刻前,她还在感叹秦鉴的温柔痴心,万万想不到背后还有这般无情的一幕。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总以为但凡妖物便无所不能,其实谁都有自身的天限,不过空负人身皮囊,你们就当成神仙不成?这世间我们做不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迎香为他话中凄苦之意所动,心里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乱纷纷想了片刻,怎也理不出个头绪,只能结结巴巴道:“可是,你……你,你同旁人说你们是母子、祖孙什么的,她听到了不会多心么?”

“我怎会当她面来说。”秦鉴白她一眼,似责怪她问了个太不智的问题。回头自己想了想,又笑道:“其实……即便我如何背着她,她也不会毫不知情。她本就是个聪明人,兴许……兴许连眼盲之事,她也略有所知,至少猜得到是我的手脚,只不说破罢了。”他长叹一声,脸上露出痛苦又欣喜,且满怀期待的神色,喃喃道:“这便是她,这便是我……或许什么都知,却一直作什么都不知来解。而我所想的,也并不只是让她看不见我的面貌,不怀疑我的身份。我更是想,若她盲了,便只能倚靠着我了,我喜爱她、照顾她,带她辗转各处,好好疼她,她便不会再疑我,也不会因惧怕我而离弃我。毕竟……她离了我便无法生存了。她呢,她即便知道一切,疑心夫君不是凡人,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所以到后来我也不怎么瞒她了,还会同她说笑,叫她芸婆婆;她便也笑,说乖孙辛苦了,陪我这许多年……”

夜色融融,茶香袅袅,秦鉴的声音如滚水里的茶叶般上下浮沉,荡出一波波苦涩的涟漪,那些过往泛黄的故事,都在他低沉平缓的叙述中活过来。他话说得波澜不兴,却如一阵阵大浪接连打在迎香头上,让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她是极好极好的……同我一起不能有自己的子嗣,她为此常常自责,甚至提出要为我纳妾,真是个傻女人。没有子嗣又不是她的缘故……我不是人,如何与她生儿育女?”秦鉴仿佛醉了,斜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虚空中莫名的一点,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将那些早已湮没于时光中的过往都翻出来,晾晒在夜色中,于唇舌间小心摩挲,细致品位,像迷途天涯的老马咀嚼被时间滤干水分,被滚滚红尘碾压作小小一块的枯树皮——干涩、粗硬,却那样浓郁,饱含荡荡时光长河中所有最精纯的滋味。

他说一阵,叹一阵,时而轻笑,时而皱眉。迎香在一侧听着,只觉自己像海中一叶孤舟,被他话中或喜悦、或哀凉的情感撕扯,几乎要碎成几块,而心底那些隐秘的过往,一直苦苦压抑的情思纠葛,也在秦鉴的故事中再度萌芽滋长。

“她也曾同我说,幸好早早盲了,因此心里记得的,便永远是白衫磊落、绿鬓红颜,不然这许多年过去,若再看如今两人模样,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更不知如何面对呢。所以,瞎得好,瞎得好……”秦鉴说到此处,嘻嘻笑起来,眼角却有了隐约的泪光,迎香正想说话,忽听得门响,二人抬头望去,见龙蒴披衣进来,他看了两人一眼,面上似浮起一丝愠色,语调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抱歉,来晚了,让你们久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