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9(第12/15页)



  等她变成了他手里一柄杀人的剑……当初救与不救,又有什么不同呢?住嘴住嘴住嘴住嘴。夺罕捂住双耳,蹲了下来,想把脑袋埋进两膝之间。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海市还是个孩子,又那样盲目地敬慕他,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懂得,徒然令她恨我。

  你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学生,看着他,你就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为着想要的东西,即便手上还滴着血,也能平心静气地说出甘美的谎言啊。

  耳语逐渐淡去,消失在一串咯咯的窃笑中。

  夺罕喘息着,站在北小苑的墙头,向下俯瞰。

  北小苑是宫中所有御用工匠杂居之处,汇聚百业,宛如一处颇具规模的街市。小院子一方一方,好似玲珑的百宝格,里头填着木料、香药、藤篾、鹰犬猴狐,煮染布帛的瓦缸,假山般巨大的未琢璞玉。铸剑房是这些小格子里最好看的,他们的冶炉终年不熄,每当风箱拉动,火焰呼吸起来,那间石屋里便涨满了温暖的光,在夜里远远望去,像跃跃跳动的心。

  不知是木匠的哪个徒弟想家了,在窄小的耳房里猫儿一般抽抽噎噎地哭,他的师父在西厢房里说着断续的梦话,偶尔磨牙。

  在这儿,什么都琐碎,什么都简单。工匠做完了活计便摆酒纳凉,学徒办坏了事儿就挨一顿揍,奉承媚上的人自然也有,争来争去,也不过为了些金银布帛。哭是真哭,笑也是真笑,不必费心探究旁人眼角眉梢底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夺罕悄然钻进一棵冠盖如云的石榴树,在繁密枝叶间寻了个藏身处,背倚着树干,坐下等天明。在这儿呆着,手脚暖和,心胸也不再憋闷,像是吸足了乱糟糟热烘烘的人味儿,不知不觉,他睡熟了。

  什么玩意儿从树冠里噼里啪啦坠下来,砸在夺罕脸上,把他弄醒。他摸了把脸,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细看,原来是颗小石砾。

  天只微亮,除了几声鸡鸣,北小苑里一派静谧,深秋的寒风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回旋,扬起浮尘。

  树下的人还在不屈不挠朝上抛着石子儿,打得枯叶纷纷坠落。夺罕揉着眼张望,见离他不远的枝条上勾着一幅轻软雪白的鲛绡。抛石子的人准头太差,连鲛绡的边儿也挨不上,急得直捶树干,可那树径围足有成人合抱之粗,被捶了几拳,连震动也不大震动。夺罕低头朝下看,原来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素洁布衣,眉眼秀朗,额角都是亮晶晶的汗。

  小姑娘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敛了裙裾,在树根下双膝跪地,念念有词道:“树娘娘,求您了,把这绡还我吧。”夺罕愕然。

  小姑娘还在自顾自说:“这是西陆人进贡的,刚够给淑容妃裁一条百裥裙的料,一幅也少不得。一会儿师父起来了,知道我没把它晾好,叫风卷走了,肯定要罚我。师父虽看不见,可她一摸就知道,用别的绡混充不来的……要是,要是您肯把它还我,我每天来给您浇水,还给您供最好吃的豆沙馒头……”一棵树要吃什么馒头?夺罕忍不住嗤地一笑,小姑娘惊恐地往上看,却只见浓荫随风摇摆。她又疑又惧,想了一会儿,颤声说:“还是……您喜欢肉馒头?”夺罕不敢笑出声,只得憋着,四面的叶子震得簌簌发响。他想,再这样下去可要露馅儿了,急忙将石子扣在食指弯里,拇指一弹,石子便打折了那条细枝。鲛绡随着断枝滑落下去,仿佛一片云雾轻曼飘舞,乘着风,又要往远处飞去。

  女孩起身追了几步,跳起来牵住了云雾的尾巴,把它扯进怀里紧抱着,像是怕再被风拽走了似的,欢天喜地一路跑开了。

  夺罕躺回树干上,想起来还是不禁要笑。忽然他又止住了笑,因为那小姑娘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往树根淋了一碗水,搁下什么东西,两手合十匆匆一拜,头也不敢回,就飞快逃开,眼看着是拐进了绣师的院子。

  他屏息静听,而后悄悄顺着树干下滑,骑到离地最近的粗枝上,两腿缠住树枝倒挂下去,伸手捞起那东西,瞬间又无声隐回枝叶中。

  油纸包折得方正整齐,一根细细红线从中间扎紧,挽了个漂亮的连环结,里头的东西温热柔软,熨帖着手心。拆开油纸,是个饱实雪白的馒头,朵朵热气拂上脸庞。咬一口,满嘴都是肉香。

  从那以后,每天拂晓,夺罕都到北小苑去一趟。

  秋天很快就结束了,冬意渐重,女孩的衣裳也厚了,穿得像个小棉花包。有时她刚放下油纸包,那个盲眼的绣师就在院子里喊她的名字,她总是答应着“来了师父”,在树根浇下一碗清水,就飞奔回去。她叫柘榴,与那棵树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