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丛林(第17/25页)
江恒已经变成“星期六晚餐”的常客了。晚餐之后当然还是顺理成章地送绢姨回去。江恒代替得了“奔驰”吗?至少我不希望这样。谭斐也会来,他跟江恒“撞车”的时候倒也谈笑风生,不显露一点尴尬。他约姐姐出去的时候总也忘不了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对我而言,这已经很幸福了。妈妈已经把他看成是姐姐的男朋友,每次给姐姐买新衣服以后总是问谭斐觉得好不好看。这是一场战争,是江恒和谭斐的,也是爸爸和妈妈的。姐姐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台风中心那个依然风和日丽的台风眼。饭桌上我依旧很乖,我不愿意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到姐姐和谭斐并排坐着的画面,我不喜欢。那会让我的心里一疼。
是在一天傍晚看到谭斐和姐姐一起回来的时候,疼痛突然间绽放的。牵扯着内脏和比内脏更深的地方,有时候它突然咬住某一点狠狠一叮,有时候排山倒海地袭来。我手足无措地咬紧牙忍着。不要紧。我对自己说:谭斐并不是真的喜欢姐姐,不对吗?姐姐也不会喜欢谭斐的,至少现在还不喜欢。这个我看得出来。可是姐姐的脸上已经不是总挂着那种讽刺的微笑了,反倒还有一丝快活,这又算什么,又是为什么呢?
在南方的某个温暖潮湿的傍晚,我给罗辛讲起我们的故事。每一幕都异常清晰,可是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自己也很糊涂。是因为那些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还因为我自己变了太多,那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早就不再是当初的模样。讲述的时候,我常常会有点混乱,正在讲述的,是十五岁的我,还是十九岁的我呢?还好罗辛听得很认真,从不提任何问题。
十一月,天气渐冷。清晨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冬天的气味。绢姨重新忙碌了起来,也重新美丽了起来。都是拜江恒所赐,忙碌的原因,是她开始为江恒将要出版的诗集配照片;美丽的原因,还用我说吗?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地看着绢姨背着沉重的相机,手也不洗就冲到餐桌旁的样子。“安琪。”她快乐地叫着,“你愿不愿意给江恒的诗集画封面?”我本来是不想的,可是当我读到他的诗时,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的句子让我深深地心动。于是我也忙碌了起来,我画了很多张,可是我总是画不出江恒诗里的那种饱满,还有一种我不了解的东西。“都很好嘛。”绢姨快乐地说。
“不。”我摇头,“不好。都不太像江恒。”
“江恒。”绢姨出神地念着,“江恒。多好听的名字。”我看着她陶醉着,并且娇媚着的脸,知道她的伤痛又痊愈了。
“不如就画一条大江好了,简单点,‘江恒’嘛。对不对……”绢姨继续梦游着。我的心里则像触电般如梦初醒:一条大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恋爱中的女人最聪明。
于是我花了几天的时间画那条大江。我画得很用心,我在饭桌上甚至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恒的脸,想从他的身上听见那条大江的声音。很遗憾,我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倒是注意到他现在在饭桌上已经理所当然地坐到了绢姨的旁边。“小丫头,你看上我了?”有次爸爸妈妈都不在座的时候,他戏谑地对我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绢姨用筷子头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睨着他的眼睛,然后又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按着他的手,“没打疼你吧?”这时候妈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想,森林是吸着土地的血才能长大。我家乡的土地很贫瘠,所以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村庄度过的……”上面那句话,出自江恒诗集里的自序,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心里那种冷冰冰的感动。有一天我和罗辛闲得无聊,我一时兴起就跟他玩了一个游戏,我告诉他我会念四段现代诗,这里面只有一段是个大诗人写的,让他猜是哪一段。但事实上,我念了两句翻译得很烂的波特莱尔还有叶赛宁,念了两句顾城的败笔(我敢保证他从没听过这些名字),最后,我清清嗓子,背出来江恒写的《英雄》:
没倒下的,是死去的树;
倒下的,是没有腿的战马,
你寂静地立着,
风吹疼了,你流血的肩膊。
罗辛说:“我选D,肯定是最后一个,前三个都太业余了……”我告诉他真相以后,他愤怒地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坏女人。”
我那条大江在农历的“霜降”那天完成。我在画面里一个很深的地方画上了一只豹子,它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江水,眼睛里全是在长夜里跟“秦时明月汉时关”相互取暖后的冷酷。那天妈妈包了好多饺子要姐姐给绢姨送去,我也正好要把那幅画交给绢姨,于是我们一起走到已经萧瑟了的马路上。风挺冷的,唯一有点热气的是那只装满饺子的保温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