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昭卷·谢侯(第21/22页)

  四目相对,这次姑娘没有因为羞涩而低头,她只是长长久久地看着他,整张脸,再平凡不过,未搽什么粉。

  算不上好看。

  他也只是冷漠地看了看,便转过眼。他忍住厌恶,问道:“姑娘何意?”

  女孩子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温柔道:“良辰,你其实一直都记得我是谁,是吗?”

  谢良辰面容冷冰冰的,他朝着月光,不语。

  女子轻轻道:“正如我一直记得君一样,君也一样记得我。我记得君是因为我爱慕君,可是君记得我是因为君厌恶我,厌恶我这样无法自制的欢喜。你得瞧清楚我,才能警惕我的图谋、我的用心。我这样喜欢你,让你害怕了,是吗?”

  男子握紧双拳,抿唇不语,面色益发冷硬,许久,才道:“还不肯噤声吗?郡主。”

  她叹了口气,又叹掉一滴泪,无奈地噙着泪笑道:“瞧我都办了些什么事?良辰。我在书院连着三年同你说早上好,我与我的父亲把你逼到了绝路,我自作主张为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妻子,让你喜欢的女子无容身之地,我还有脸天天借着送饭去瞧你。连我死了,都不肯放过你,在你家中阴魂不散。你处处宽容,不同我计较,可瞧瞧我,都做了什么啊……”

  谢良辰睁大清澈的眼睛,那目光中都是愤怒和厌恶,他咬牙切齿道:“成泠!”

  成泠含笑,嗯了一声,她说:“良辰,你记住我现在所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

  谢良辰终于转身,再次恨意昭然地望着她。

  她说:“我就此消失,祈求奚山君夺去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这样,你此生便可如高岭之雪,不受玷污,成为第一等诸侯,得到第一等封邑,娶得第一等娇妻,福寿双全。”

  风起云涌,屏风渐渐随着风化,屏风内的那张干净的面庞也随着屏风一寸寸变成沙尘。

  她说:“谢良辰,我知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不该奢望。可是,你何曾配得上过我那样的喜欢?故而,打从今天,从这一刻钟,从我们初初见面的那一眼,从夏虫鸣了,桃花散了,竹叶青了的时候算起,我们两不相欠。”

  本是深闺梦中人,日头月头霞光雾霰万象变幻,自哂自嘲自污自怨不自量力,不过是,怕人听见。

  你怨我欢喜得卑鄙,欢喜得浅薄,可是你前生,又爱我到如何,才叫我今生从头清算,迎头一棒,鲜血淋漓,这样去还。

  谢侯是夜高热不退。

  奚山君遵成泠嘱咐,为他消除记忆,手才触到谢侯苍老布满皱纹的额头,却被攥住了,老人有些疲惫道:“够了。”

  约莫三更,江东谢侯辞世。

  奚山君再一次伸出了双手。

  扶苏问道:“你看到什么?老侯爷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奚山君的脸变得有点苍白。

  谢侯有晨起舞剑的习惯,鸡鸣起身,一身薄汗地回到厢房,却要再假装早起一次,推开窗,耐心地听她每日问候。

  他的父亲问丞相:“百国之中,可有一二配得上吾儿?”

  丞相笑了,“魏郡主淅,美貌无双;韩王孙潆,权势逼人。”

  他却说:“齐王夫妇为人豁达,王女谨慎温和,可为贤妻。”

  他骑着一匹骏马,在无边的黑夜中奔驰,听着风呼啸,然后昏倒在成泠灵前。

  他为报妻仇,带暗卫杀到楚王处,却看到他的妻子站在他的面前。她张开了双臂,他拿着剑。

  她抱着他晒太阳,连下巴上都是阳光,手指中带着缱绻,他睁开眼看她,怔怔地,似乎一抬额,便能碰到她柔软的嘴唇。

  他坐在墙外,握着藤结三日三夜。

  他托恩师云琅保她性命,又为夫妻团聚,参军沙场,九死一生。

  他战胜返朝,途遇天子细作赵姬。天子恐他势大,又怕他再翻案,他将计就计,派家臣之女扮作成泠,击鼓鸣冤,一石二鸟,以便成泠自明身份。成泠为他选了个清清白白的妻子,他在堂上撑了许久,才没有因心痛和羞辱而昏倒。

  他使人差成泠为他送饭,可三月之久,成泠无一语,默默无息。成泠自惭身世,不肯认他,他使家臣之女假死,报丧,本预娶成泠,以婢女之身。赵姬看出端倪,预报天子,他假借娶赵姬为名,将其软禁府中。

  成泠因前生伤痛,爱听风雨之声,她夜夜静坐,他便立在暗处,静静陪她。他年少时,在老山宗处读过一首诗,诗的原话已记不清晰,可大抵想起寥寥片语:“卧夜坐起风雨,推窗广厦明烛,天也有十分心愿,宁可千万人顺心如意,到头来,磨难重重,换一人,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