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5/8页)



  贞谅在东郊,买下一块地,盖起房屋。这是旅途客居拥有的第一个稳定住所。房间天花,用杨树和夹竹桃小树枝以特定角度放置在修整过的椽子上部,树枝表面用薄薄石灰处理。房间摆设简单,收集的物品,大多来自不同地方的跳蚤市场和旧货市场:旧年代风格的落地灯,荷花状陶瓷镜子,樱桃木衣柜,诸如此类。其他的装饰,则倾向自然和环保的选择。

  厨房设施简单,没有微波炉,榨汁机,洗碗机,搅拌机,洗衣机。倾向尽量用手工劳动,代替能源消耗。没有电视机,从不看任何电视节目。

  杏熟季节,有邻居送来一纸箱树上新摘的熟杏,软黄芳香。她们一起连夜熬制成杏酱,装人玻璃瓶。黄瓜,西红柿,韭菜,扁豆,青葱,收获时一摘一大筐,分送各家厨房。贞谅用双手一点一点建设意愿中的家,不比男人逊色。烹饪,种植,收割,清扫,享受劳作。

  在旅途中,她们时常去当地跳蚤市场、二手商店及农贸集市,走走逛逛,寻觅收集物品:旧版本图书,小幅素描和油画,古董衣裙,瓷器,织绣,布织品,佛像,老珠子,砚台,瓦罐,彩陶,玉器,画像石,泥塑,皮影,绘画,剪纸……这些东西,有些贞谅用相机拍下来,有些用素描绘画,有些买下打包寄回去。

  因为见多识广,家里全无章法,把东方传统器物与欧洲气质的家具搭配,和谐自在的折中风格,令人眼目一新。从小她知道要有心头所爱。睡房里,放置衣服的是一个有贝壳形装饰的橱柜。浅浅的天蓝色,如同清晨初醒的天空,这蓝色使她静谧。厨房有一个门板镶嵌玻璃的桃花心木橱柜,打开之后,里面随意摆放收集的餐具、茶杯、碗盏。这个橱柜是她的宝藏。

  她说,她教会我什么是对物品的审美和尊敬之心,而不是一种虚荣的彰显。不是简单的金钱衡量,也不是粗暴的占有。那更应是一种温柔而敏感的彼此探测。

  她说,我小时候,记得百褶麻质裙的蓝底十字形花纹,只有老挝高山少数民族才会如此刺绣。用各色绢丝制成花朵串起来的项链,一起动手制作,布料来自日本奈良集市上售卖的古旧和服。颜色花纹已难以寻觅。戴着项链参加学校舞蹈演出。

  这些个性强烈的物质存在,使她意识到与众不同。与人群保持距离,是一种品格所在。

  36岁的贞谅,与27岁时,变化不大。封闭单纯的艺术工作,使她内里清空,外形停滞不再生长。有时她的面容甚至有一种倒退之意,渐渐回复少女时青涩和轻盈。保持内心专注,强盛劳作。另辟蹊径的生命内容,塑造出一张与之相称的面容。

  不读杂志报纸,不看演出展览,抽烟,刺青,喝烈性酒,把香槟威士忌混搭来喝,开快车,服用各种药物,包括镇定剂安眠药抗抑郁药。每年会写一次遗书。这些特性并不自相矛盾。常年离群索居,放弃资讯,但她对生活的感受并不乏味单调。相反,那是层出不穷充满无尽可能性和想象力的热情和敏感。

  贞谅在花园里种植果树,春天开出热闹花朵。她在树下摆设大块青石,引进一乱清泉,开花时欣赏落花铺满石块,覆盖水面,做有心的看花人。她偏爱一切有香气的白色花朵,桅子,玉替,茉莉,玉兰,佛手,百里香……种植于庭院瓦罐陶盆。也喜欢幽兰,腊梅,翠竹,松柏,蟹爪菊,牡丹。植物与人的心性有响应之处。她爱花不分彼此。

  来自哪里,做过什么,始终是谜团。她绝少提起往事,过往如同沉人海底的巨船不见天日。少女只能自动把它弃绝,不再抱有希望接近成年女子的内核。

  有时,她独自出门旅行数日,不会超过一周。信得被寄托在邻居或熟人家里。出发前她把行囊放在路边,蹲下身,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睛,说,我出去有事情要做,结束就回来。你等我。贞谅语气不动声色,希望她以平常心接受离别及人与人之间不落牵挂,学会自处和等待。并最终理解人与人之间不需纠缠粘连,而应保持随缘自在。

  她的个性里,没有亲密粘着,却有一种隐蔽变幻。这使她成为一个无法捉摸的有神秘感的母亲。

  我们从来都不是关系亲密的母女。她说。与他人干燥而清洁的关系,对聚合别离淡然,是旅程中需培养的与人相关的任务。或者说,习惯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须习惯无情。

  那一年。男子琴药来到她们的身边。

  他来她们家里帮忙种树。健壮沉默的男子,穿着蓝色汗衫,粗布裤子,夹趾拖鞋,开一辆破旧载货车,敞露车厢上放着四株樱桃树。他在花园里千活,动作沉稳有序,常识丰富。挖土掘坑,植树埋肥,剪枝浇水,很快把果树全部种完。他不算高大,但却俊美,身形匀称。肌肉因运动和劳作呈现饱满结实,黝黑皮肤渗透细密汗水。干完活,脱下汗衫,用花园里水龙头的凉水往脸上和身上泼撒,洗睑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