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32/33页)

顿觉此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的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便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姊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到了今日,灯竟黯然。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纭纭,缭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姊,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的被线给‘穿’了呢?嗳,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绮绣锦章”。

除了瑞蚨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悬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

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呐,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元。”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真的,差不多廿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得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地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分分。”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的,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隙灌进来,刮得满车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旧单皮袄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埗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摔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薰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