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一年•夏•北平(第29/33页)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都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堆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趑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糖,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黏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给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谦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的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嗳,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摊白。狼藉而又纷纭,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痨,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脸卑鄙,怀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儿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有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帔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急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幔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地近,又多么地远。咔嚓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进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