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1/45页)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疰夏的毛病。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疰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病。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茶也有,混成一卷胡涂账。

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了,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茶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失。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剌泼剌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不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日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笨,以为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