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第30/45页)
“相公起个誓。”
“起誓?”他脸色一变。
“对我姊姊矢志不渝。”
“我的誓——在心中!”许仙一瞄素贞,“不必起在神前。”
“我信你就是。”素贞道。
“既在心中,说与神知也就更好了,言为心声,说呀!”不遗余力地催促。
“——”
“说呀!”我逼他。
我坚决逼他,破釜沉舟,再无转圜余地。我要倚靠神的力量。
“不过几句话:若我许仙,对白素贞负心异志,情灭爱泯,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就这样说。说呀!”我暗自变得歇斯底里。
许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挂了一丝嘲弄:“相公从前不是挺会起誓的吗?你不是爱说什么一生一世……”我逼令自己顽皮起来,“再说一遍又有何难?”
许仙道:“我——”
“让我起誓吧!”素贞用世间最平和的语气说了,“若我白素贞,有对不起相公的地方,叫我死无——”
许仙顾不得紫金庵的人烟稠密,善男信女络绎来往,毕竟受惊了,他受着原始感动的鞭策,她竟对他这样地好!只得不甘后人地道:
“娘子,我许仙,在神灵前起誓,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叫我——”
“好啦算啦,观音罗汉都只顾得你俩,没工夫去听别人的了。”
“小青,让我把这句说完,你住嘴!”许仙截止我打的圆场,他有意让我听着:“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大局定矣。
一切自何时开始,又如何开始?我的心怎忍追究?了断与开始其实都一般难。
趁我还未沦落到素贞那地步——那势成骑虎,无以回头的地步,我就比她强!我承受得起,一时间又巨大起来。
我竟有兴致给她锦上添花呢。
取过一个签筒,递与许仙。
“相公,”我笑眯眯地说,“来求支签如何?看看你俩的美满结局。”
许仙已经无心恋战,也许心中在厌恶我的殷勤。
“不了,难道我们的结局,自己都不知道?”
“来嘛,进了庙,人人都要求求签。”
他随意地摇晃签筒,好应酬身畔两个女人。不一会,跌下一支签,是第八支。
许仙当然不知道,第八支是下下签。
我夺过去,急急取签纸,扔下他在神前。还一边笑,一边说:
“不准过来,待会由我给你俩解签。”
这第八支,原来是“鸠占鹊巢”,签曰:“鸣鸠争夺鹊巢居,宾主参差意不舒。满岭乔松萝葛附,且猜诗语是何如?”——我的心剧跳,怎么可以宣诸于口?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支——呀不好,第十八支,也是下下签,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廿八支,不过是中平,开首是“船泊浔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支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
“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情转薄。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谄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整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脔——女人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