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第11/12页)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地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着哭泣,这使他大大地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
“怎么回事?”
“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地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
“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柳静言说,安慰地抱着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丼,柳瑞雪则是工笔花丼,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
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地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
日本艺伎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伎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
“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
“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身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伎吗?”
“是的。”柳静言点点头。“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
“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儿留。”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人所了解。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这件事严重地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地滑着,人事却几经变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着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地侍候着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着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刹那间,他强烈地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跋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可是,雪儿却伴着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