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41/59页)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

“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地吃过一顿饭,成天望着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地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停住,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是离家私逃了,换言之,这样走出这大门后,也就再不能回来了。她望着奶妈的脸发怔,月光下,奶妈红着眼圈,泪水填满了脸上每一条皱纹。她嗫嚅着喊:

“奶妈!”

“去吧!走吧!”奶妈说,“反正你暂时还住在沙坪坝。你藏在何慕天那儿,把病先治好,我会抽空来看你的。你妈要面子,一定不会太声张,我会把情形告诉你。好好地去吧,何慕天要等得发急了。快走,当心你妈醒来!”

梦竹望了望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留在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嫁给高悌,而屋外,她梦魂牵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着。奶妈拉了拉她,她身不由己地跟着奶妈跨出大门。立即,一个暗影从门边迎了过来,接着,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听到奶妈在喃喃地说:

“慕天,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是何慕天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抱进一辆汽车,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对自己身上罩来。她仰起头,看到何慕天热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拥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颤而有力,他的声音痛楚而凄迷地在她耳畔响起:

“梦竹!梦竹!梦竹!”

一刹那间,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绝望,全汇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来,她扑过去,紧紧地揽住何慕天,用一声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21

冬天,悄悄地来了。

杨明远裹着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说《小东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个吹不出声音的口琴苦战,吹一阵、敲一阵、骂一阵。有两个同学在下围棋,只听到噼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和这个的一句“叫吃”、那个的一句“叫吃”。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从天凉了之后,南北社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难挨的一段时间。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罗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往椅子中一坐,紧接着就是一声唉声叹气。

“怎么了?”王孝城问,“在哪儿受了气回来了?”

小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

“别问他了。”杨明远说,“本来小罗是最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人,自从跌落爱河,就整个变了,成天摇头叹气,在哪儿受了气,还不是萧燕那儿!”

“说出来,”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你不对呢?还是萧燕不对?”

“八成是小罗的不对!”杨明远说。

“是吗?”王孝城问,“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赔个罪不就得了吗?”

王孝城和杨明远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小罗却始终闷不开腔,只是摇头叹气。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说:

“怎么回事?成了个闷葫芦了!”

“唉!”小罗在桌上捶了一拳,终于开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动物!”

“你看!”杨明远说,“我就知道问题所在!你又和萧燕吵架了,是不是?”

“不是,”小罗大摇其头,“没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问。

“是她不理我了。”小罗闷闷地说。

“不理你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罗叫,“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一个心有二百八十个心眼,有一个心眼没碰对就要生气,谁知道她为什么气呢?”

“到底是怎么了?”杨明远问。

“根本就没怎么!我们在茶馆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应,和她说话她不理,我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站住对我气冲冲地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就更生气!’你看,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嘛!反正一句话,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动物,尤其在反应方面,特别地……特别地……”找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唉,别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