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22/59页)
夜色中,他穿着长衫的影子颀长地耸立着,在晚风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许多柳条的影子投在她的脸上,那样东一条西一条,有的深,有的浅。他的眼光从那些阴影后直射过来,带着那样强烈而奇异的火焰,定定地停驻在自己的脸上。她觉得喉头紧逼,情绪昏乱,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就这样,他们彼此凝视而不发一语。枝头,露珠无声无息地滴落,草中,纺织娘在反复地低吟,远处,有青蛙在此起彼伏地互相呼应。夜,随着流水轻缓地流逝,那弯孤独的眉月,时而穿出云层,时而又隐进云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声,使他们同时惊觉。他轻咳了一声,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轻轻地说:
“夜很深了。”
“是的。”她也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像——要起风。”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
“冷吗?”
“不。”话停顿了,他们再度四目相瞩,似乎已无话可谈,又过了好久,他才低声地,用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问:
“为什么今天的散步延迟到这么晚?”
“嗯?”她仿佛没听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吗?”
“嗯。”
“今天——等什么?”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她的声音更低,但却十分清晰。
“真的?”
“不相信?”她反问。
话又停顿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然后,他的手慢慢地握住了她拉着柳条的手,把她的手从柳条上拿下来,用双手交握着。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的脸,始终那样定定地,静静地,望着她。
“你的手很冷。”他说。
“是吗?”
“是的。冷而清凉,很舒服,很可爱。”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轻颤。
“你怕什么?你在发抖。”
“是吗?或者,有一些冷。”
“那么,站过来一点。”
他轻轻拉了拉她,她身不由己地走过去了两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夹大衣拉拢,为她扣上领口的钮扣。然后,他用胳膊松松地圈住了她,凝视着她微向上仰的脸孔。
“这样好些吗?”他问。
“嗯。”她轻哼了一声。
他的手指绕着她的辫梢,细而滑的头发柔软地缠在他的手上。继续盯着她的眼睛,他问:
“什么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散步?”
“什么时候开始,你爱上了黄昏的浅酌?”她也问。
“好像是你先开始散步,才有我的浅酌。”他说。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浅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说。
“是吗?”他注视她。
“嗯。”他的手放开了她的发辫,慢慢地从她腰际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脸。他的眼睛清幽幽地在她眉目中间巡视。然后,他俯下头,自然而然地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个父亲或哥哥,就那样轻轻地在她嘴唇上碰触了一下。抬起头,他再凝视她,于是,突然间,一切堤防崩溃,他猛地拥住了她,嘴唇火热地紧压着她的,贪楚地、炙热地在她唇际搜寻。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把她的小身子紧紧地挤压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腾的情况下,去体会她那小巧玲珑的身子的温热,和那颗柔弱细致的小心脏,捶击着胸腔的跳动声。
“唔,”她呻吟着,眼睛是阖拢的,语音模糊而低柔,“慕天,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声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为什么?”
“我不——不知道,别问,别多说。”他的嘴唇揉着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来,掩盖了一切的言语。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身子,压制已久的热情强烈地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烧。他的唇从她的唇上移开,沿着她的面颊滑向她的耳边,喘息地、低低地、呓语似的说:“这是真的吗?我能有你吗?我能吗?”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语。脑中迅速地掠过一个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闭闭眼睛,似乎已将那黑影挤出脑外。高悌!别去想!别去想!她要这个“现在”,这个太美丽的“现在”!风在吹拂,月在移动,水在低唱……还有比这一刹那更美的时刻吗?还有比这境界更好的天地吗?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愿为生命而歌,为世界万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这微风,这月亮,这低柔轻缓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