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21/59页)

“乱写的!我们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开来,大家都围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地,这张纸条上面根本就没有画心,只写着几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

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见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哈!”小罗抓了抓头,“更好了!连心都没有了!”

“别多说!罚他吧!”萧燕说。

“罚我?”何慕天问,啜了口酒,“我的心丢掉了嘛,怎么能罚我呢?心已经失落了,还怎么画得出来?”

“赖皮,调皮,加顽皮!”萧燕说,“梦竹,你认为该不该罚?”

梦竹正神思恍惚地望着那张纸条,听到萧燕问她说,她一惊,下意识地回答:“该!”

“该?”何慕天问,望着梦竹,顿时,她觉得浑身一震。梦竹那对眼睛正从纸条上移到他的脸上,眸子悄悄地转动着,静静地逡巡着,在他的脸上探索寻觅。她那小小的脸庞上醉意盎然,眼睛里盈盈地盛满了成千成万缕柔情。他全身悸动,心脏痉挛,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着酒壶说:“该!就罚我填一阕词吧。”于是他深深地望着梦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动地念了起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

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

人静也,为抒惆怅,高啭歌喉!

难收,两行热泪,

纵大放悲声,怎散繁忧?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念完,他举起酒杯,对着喉咙里灌去。许多酒泼在身上,他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窗前。酒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感到头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将迸裂。用手托住头,他凝视着窗外的月色。身后那一群人继续在玩,许多人都醉了,一部分醉于酒,一部分醉于情。喧嚣不止,吵闹不休,特宝大发酒疯,忽然高歌起“满江红”来,一部分人和在里面大唱特唱。他掉转头,一眼又看到那对眼睛,如醉如痴,如怨如慕。他迅速地再回过头去望着窗外,但是,窗外也有着那对眼睛,盈盈地飘浮在夜空的每一个角落里。他把头逃避地扑在手腕中,喃喃地问:

天哪,如果有缘,为什么相逢得这么晚?

如果没有缘,为什么又要相逢?

17

嘉陵江的水静静地流着,暮云在天际增多增厚,密密层层地卷裹堆积。秋天的寒意正跟随着暮色逐渐加重,一阵秋风,带下了无数的黄叶,轻飘飘地飞落在水面,再缓缓地随波而去。梦竹披着一件毛衣,沿着江边,慢慢地向前走。从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镇口那家小茶馆里浅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树之下,她站定了,面对着嘉陵江,背倚着树干,她默然伫立。

光秃秃的柳条在她耳际轻拂,她抓住了一条,折断了,怜惜地抚摸着那脱叶的地方。远山在暮色中越变越模糊,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轮廓。云,已经变黑,而又慢慢地与昏暗的天色糅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转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蒙难辨——夜来了。

梦竹呆呆地站着,头靠在树干上,无意识地凝视着远处的天边。夜对她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寒风沉重地坠在她的衣襟上。一弯如眉的新月,正穿出云层,在昏茫如烟的夜雾中闪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经伫立了多久,但她固执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秋虫在草际低鸣,水边有青蛙的呱呱声,偶尔,一两声噗通的青蛙跳进水中的声音,成了单调的夜色的点缀。风大了,冷气从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渐浸湿她脚上的布鞋,冰凉地贴着她的脚心。一滴露珠突然从柳条上坠落,跌碎在她的脖子里,她一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有脚步声沿着岸边走来,她侧耳倾听,不敢回头。脚步似乎是向她这边走来的,她的双腿僵硬,脖子梗直,紧倚着树身,她全神贯注而无法移动。脚步在她身后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候着身后的动静。但,时间缓慢地滑过去,背后却始终没有丝毫声响。

过分的寂静使她难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头,一件夹大衣突然对她肩膀上落了下来,轻轻地裹住了她。她回过头去,暗夜里,一对深湛的眸子正闪烁着,像两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紧张,而心灵悸动了,血液向她的脑子集中,耳朵里嗡嗡乱响。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条,她平定了自己,迷迷蒙蒙地望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