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15/59页)

“奶妈!你不会说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妈的那份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么办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里等……”

“你说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妈那个脾气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进椅子中,他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然后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张钞票,压在酒壶下面,他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向茶馆门外走去。

暮色已经布满了空旷的原野。远山隐约,杨柳堆烟。夜暮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来临。何慕天带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梦竹站过的那棵柳树下走去。走了几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样东西,拾了起来,是梦竹的那朵蓝色的小花。他审视着这朵花,蓝色的花瓣向外铺开,微微卷曲,如同木耳边一般。浅黄色的花心伸了出来,在晚风中楚楚可怜地颤动。他站住,靠在柳树上,和梦竹做过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没有嗅它,而是轻轻地在唇际摩擦。

夜来了,何慕天回到宿舍里,打开柜子,把那朵蓝色的小花放进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里。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东西:一条缎带,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断的杨柳,一条白底子碎花的麻纱小手帕,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一阕涂得乱七八糟地词,他还记得梦竹靠在杨柳上,拿着铅笔,涂涂抹抹地写这阕词的神情。词的题目是“杨花”,内容隐约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泊!

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夕阳楼阁!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写完了,却不要了,随手那么一扔,让它被风卷去。他锁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却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笔迹,他就没有心情拆阅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是成千成万张相同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两条摆动的发辫。

“我是怎么回事?”他自问,甩甩头,“近来,我是真的疯了!”

瞪视着桌上的桐油灯,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接着,就猛地坐起来,拆开了那封信,下决心似的抽出信笺,看了下去,信写得十分简单:

慕天:

暑假一别,将近三个月了,你总共写了一封信,该信连标点在内,是二十七个字。想必你忙于作诗填词了,是不是?

“家”是你厌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厌倦的,我也知道。未来的那条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厌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经济供应站,是吗?不过,记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过去的,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总之是你的妻子,别以为你在重庆的所行所为我看不见,我想你了解我的个性的,你还是安分一点好。

另汇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项。即祝

健康

蕴文

看完了信,一种强烈的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还是那种口吻!还是那副态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蕴文那向上挑起的浓眉,和圆睁着的大眼睛:

“我要这样,就是这样!”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纸篓里扔去。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么样子?专横、跋扈,而美丽。大眼睛一瞪,浓眉一掀,别有种巾帼英雄的味儿。可是,自己为什么从来无法“爱”上她?大家说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么多,可是自己就无法“爱”上她!两家联婚之议一起,他还记得在她家客厅里,她大胆而专制地逼视着他,强逼他回答她的问题:

“你爱不爱我?你说!马上说!”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么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圆睁睁地盯着他,有股恶狠狠的味道,乌黑而卷曲的睫毛翘得像两排黑色的羽毛扇。虽凶狠,却美丽,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脸贴近他,火剪烫过的头发拂着他的下颚,那股脂粉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晕眩。“你说!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执地说,但她的野性和美丽确实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动。

“还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视他,然后眯起眼睛,点点头说,“我会让你知道!”

她会让他“知道”?没有,她没有让他“知道”,她只让他“迷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缠住他,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她的浓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执拗而带着命令的声调每分每秒响在他的耳边,她的大裙子,她的艳丽和服装,她惯用的香水气味,她喜欢跳的舞曲,她的这个,她的那个,把他层层包裹,紧紧卷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顺理成章,他们在昆明结了婚,那是四二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记婚礼上她那对盛满了胜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