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39/54页)

“我不同,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术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会像——”他猛地缩住了口,望着何慕天发呆,半天后,才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声,说,“抚今追昔,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

“你吗?”何慕天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感慨?”

“我怀念重庆。”王孝城幽幽地说,“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现在,才真是青山依旧在,而几度夕阳红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依依缭绕。他微微地眯起眼睛:沙坪坝,小茶馆,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闹着的一群,还有——还有——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悄悄地跟踪着他,而等他略一注意,这眼睛就迅速地被两排长睫毛所遮盖……烟蒂上的火烧痛了他的手指,他一惊,醒了过来。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他勉强地笑笑,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那还是寻梦的年龄。”

是的,寻梦的年龄!现在呢?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而今,“梦”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室内无意义地兜了一个圈子,再走回到沙发旁边,重新燃起一支烟。有门铃响,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寻梦者”之一回来了,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地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人——你——你还记得吗?”

“谁?”何慕天不经心地问。

“杨——”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魏如峰吹着口哨,轻快地跑了进来,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叫着说:

“嗨!王伯伯,好久没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两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说:“就是你!专挑人忌讳的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你称过我吗?”

“用不着称,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着说,吸了吸鼻子,“当心点儿,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烟店就开心了,今天报上才登的,抽烟会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王孝城说,“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声,向楼梯口跑去。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才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见晓彤吗?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说着,他径自吹着口哨,隐没在楼梯尽处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烟,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摇头说:

“说实话,我欣赏这孩子,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唉!反正儿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发怔地说,“他刚刚说——有谁星期天要来?”

“杨晓彤,一个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孝城跳了起来。

“怎么了?这有什么稀奇?”何慕天诧异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女中高三的学生,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呀,你干嘛那么紧张?”

“一个女孩子?杨——”

“是的,杨晓彤。”王孝城愣愣地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地说,“晓——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彤——是彤云的彤,是这两个字吗?”

“大概是吧,”何慕天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个朋友的女儿。”王孝城口吃地说,猝然地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告辞了。”

“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迭连声地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地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地默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着几分错愕,自语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