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33/54页)
“明远,你别把话扯得太远好不好?难道我嫌你穷了吗?收孝城的礼是不得已,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人家又没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觉得压迫,你懂不懂?时时刻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份地位来压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对我的评价都比他高!现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礼物,用那些同情的怜悯的眼光来堆积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吗?我受不了他那种把我当做病入膏肓的人的那副样子……”
“他成功了,这并不就是他的过失,是不是?”梦竹问,“你不能因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们的友谊呀!”
“友谊!”明远嗤之以鼻,“这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梦竹呆呆地站着,沉痛地望着明远,好半天,才幽幽地说:
“明远,你变得太多了。”
“是吗?我变得太多了?”梦竹的话更加勾起了明远的怒火,他逼视着梦竹说,“是的,我变了,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变?你知道我一点都不爱这份生活吗?你知道我厌倦得想死吗?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梦竹叫着说,被明远逼迫得忍无可忍,“就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坏脾气,忍受你的嚣张和无理,忍受你的怪僻!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你后悔了吗?后悔嫁我了吗?”
“我有什么资格后悔!”梦竹神经紧张地大叫了起来,“你娶我是你对我的恩惠,我还有什么资格后悔!十几年来,我必须时时记住这一点,杨明远,你是个伟人!你伟大!你在我落魄的时候——”
猛然间,她缩住了口,瞪视着房门。在门口,晓彤正张惶地站在那儿,恐惧地望着争吵中的父母。梦竹泄了气,她费力地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动得发烫的面颊,低低地对明远说:
“对不起,我,我是太激动了!”
明远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用阴沉的眼光,扫了晓彤一眼,冷冰冰地说:
“你下了课,怎么到现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学校做功课。”晓彤嗫嗫嚅嚅也说。
“晓白呢?”明远又问。
“我,我没有看到。”
明远调回眼光来,冷漠地看了梦竹一眼,说:
“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连家都不要了!放了学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回家!”
他的口气,好像孩子们不回家,都应该是梦竹的责任似的,梦竹想说什么,又忍耐地咽了回去。孩子们是最敏感的小动物,家里的气氛一不对,他们就会最先领略到。近来,明远的坏脾气笼罩着全家,动不动就要咆哮骂人,连小鸟都知道巢里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这不是孩子的过失,而是父母的过失。怎么能让正在求学的孩子在一个充满火药味的家中做功课?准备考大学?
在梦竹的沉默中,明远换了一件衬衫,准备出门。
“你到哪里去?”梦竹问。
“看电影去!”明远没好气地说。
梦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目送明远走出房门。
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后,梦竹浑身无力地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撑着疼痛的头。疲倦、懊丧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涌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像只无主的小船,正眩晕地飘荡在这潮水之中。晓彤远远地望着母亲,看到梦竹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梦竹的手腕上,怯怯地喊了一声:
“妈妈!”
梦竹抬起头来,接触到晓彤一对不安的、关怀的眼睛。她不愿让女儿分担她的烦恼,勉强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说:“你吃过饭没有?”
“吃,吃过了。”
“在哪里吃的?”
“学校福利社。”晓彤说着,脸微微地发起烧来,由于说了谎话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近半个月来,魏如峰带着她,几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们都要换一个新的地方,他总是笑着说:
“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台北市,领略各种不同的情调!”
有时,她的一袭学生制服,出现在比较大的餐厅里,显得那么不伦不类。而他却豪放如故,骄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贵妇人,这种种作风,使晓彤既感动又心折。她常常想,魏如峰是个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厅里,傍着一个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告诉她每种鱼的名称:电光、孔雀、黑裙、红剑、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一股调皮的神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