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17/29页)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有偏头痛的毛病。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
“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后,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淤血”,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
6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以每小时六十海里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连续不停地下了十二小时。
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游,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平原。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回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入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区内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水涨潮,受洪流激荡,与大肚溪合而为一,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水汹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地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冲垮,洪水滚滚而来,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畜!……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丧失生命。
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豆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无法晒在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满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跟着父母,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
大水涌进室内,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着,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她首先觉得床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噩梦,怎么床在动呢?难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里。这一下,她大惊失色,立刻本能地呼叫起来:
“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妈妈!妈妈!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乱中,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摸着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水势汹汹涌涌,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开始尖叫:
“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扑通”一声水响,有人跳进水中了,接着,是玉兰的哀号:
“光宗!光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妈妈!”她叫着,伸手盲目地去抓,只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玉兰的身影,就迅速地从她身边掠过,手里还紧抱着秋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玉兰已盘着水,直冲到外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水声、人声、东西掉进水中的“扑通”声……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
“玉兰!不许出去!玉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玉兰!他妈的!玉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着,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豆花惊恐得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接着,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伸手乱抓,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起来,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她死命地攀着床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光美,光美还睡在床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