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16/29页)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看着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査,这孩子出身十分复杂,仿佛既不是鲁森尧的女儿,也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在户籍上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外省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带着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为她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道是个女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家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地回忆着,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的小母亲!”

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大的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以后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哭,他就提着嗓门大骂:

“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着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鲁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

说着说着,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着急,偏偏秋虹生来爱哭,怎么哄怎么哭。鲁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地就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都热心地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

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她还疯狂地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辛德瑞拉,幻想有番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豆花正哄着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淤紫,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开弓地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着说:

“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玉兰!你这狗娘养的!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看她拧伤了秋虹……”

“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着,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着,低低呼唤着:

“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来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