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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向山下走去,她觉得自己脚步轻快,无拘无束,像一片飘动的云。
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
嫂嫁过来的早上,唢呐的高音要把青天吹破,弟和狗剩们迎过山崖,戴红花的哥拉着驴走,端坐驴背的嫂比岩畔的桃花好看。狗剩说,他想和嫂睡觉,弟当即冲上去和狗剩撕破了脸。
闹过新房的夜晚,像鞭炮燃过的地面,狼藉而荒凉。嫂出来喊躺在磨盘上的弟回去睡觉,嫂用一根手指在弟的脸上戳一下,弟觉得有热血从那里涌出来,那个夜晚的深处,弟脸上的热也没能退去。他竖起耳朵向哥嫂的那边听,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又似乎听见无边的喧嚣。
这是黄土腹地一个简单的三口之家。哥、嫂、弟。父母去世早,弟在哥的背影里找到父亲的依靠,现在,他又从嫂身上体味母亲的气息和温度。这个家庭也是贫瘠的。大风一年刮一次,从初一刮到三十。哥就算把年轻身体里的力气都祭献给身下的土地,土地的出产也难养活他们三张嘴。
哥要走西口。哥离家的那个早上,嫂的眼泪流啊流啊。嫂一天里几次惊慌慌地走到道场边,向哥离去的方向望,暮去朝来,嫂快站成道场边另一棵歪脖子枣树了。弟怯怯地看嫂,弟在嫂的惊慌里惊慌慌的。一天天,一月月,只有野地的风,殷勤敲打他们的门窗。夜里的敲打声响起,嫂屋里的灯就会亮了灭,灭了亮。
弟盼哥早点回来,弟想要替哥走西口,让哥留在嫂屋里。弟把心思说给嫂听,弟看见嫂久违了的笑容,活泼如那根在他脸上一戳的手指,弟的心长出了翅膀,呼啦啦要飞起来。
惊雷滚滚的暗夜,弟看见嫂屋里的灯亮起,又被闪电湮没,他听见嫂的喊声,在他耳边溅出一片火花。弟担心窑被震塌,赤脚奔到嫂门口。有我呢,有我呢,我不叫嫂害怕,弟在心里宣言。嫂扑出来的一瞬,和门口的弟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弟和嫂像是游过了一片海,又仿佛门外的大雨浇到两人身上。湿淋淋的嫂和她的弟。
现在,站在崖畔望哥的,是弟,在屋里望崖畔弟弟的,是嫂。时间走得既慢又快。腊月到了,家家走西口的人儿陆续回来了。弟在嫂的回眸里,看见一片云影,一片霞光。弯弯的羊肠般的小路上,哥的身影出现了,只一眼,弟就认出,正是自己的亲哥。
哥归来的夜里,弟不见了。无声无息,像一滴水消失在哥脚下的黄土里,又像一粒尘土归于一片黄土世界。哥努力回忆被弟迎接拥抱的感受,而此刻,只有大风入怀,猛烈得使他窒息。哥当然要找他的弟,他没有找回他的弟,他摔下了崖畔,也没能用自己的腿脚把弟带回来。弟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现在让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弟。
他在哥归来的夜里,在嫂窗上的光暗去后,长跪不起,他喊爹娘、哥嫂,砰砰有声地磕过十二个头之后,离乡了。踏着哥归来的脚印,越走越远地离开了故乡。这一走,三十二年。他走到哥嫂今生都无法走到的远处,他遇见过好几位姑娘,他和她们谈过几场半途而废的恋爱。这一年,他五十岁了,他在报上偶然读到一则新闻,说一条公路要修到一个叫漾儿洼的地方,他放下报纸,沉吟良久,嘱咐秘书给当地政府打电话,说他要捐资修那条公路。他想,有了公路,哥就能有一辆最好的轮椅,轮椅将变成哥刚强的双腿。
公路开通的那天,他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故乡物是人非,荒冢累累,其中一堆是哥的。只有嫂在照耀得山川一片暖色的秋阳里,迎接他。嫂的笑容沧桑,却撼动他半枯的心,他仿佛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以及那个馨香的嫂。
还能那么欢乐吗
两个人,正在幽会。当然是一男一女。
气氛是热烈的,场面却不能公开。
但是他们中的一个忽然脑袋缺氧,说,如果我们的另一半这会儿也和我们一样,在相似的房间,做同样的事情,我们还会这样欢乐吗?
场面到此,热烈的身体迅速降温。男人最早意识到危机,想要扭转局面,晚了。
只好停下来。等待。
等公共汽车一样,等待激情的到来。但是,那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真切立在眼前,像一面沮丧的镜子,一目了然,没有掩饰。还有谁需要辩护?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公平吗?上天啊!怎么会这样!他们各自在心中呐喊。
现在女人已经冷静下来,她从枕上抬起头,双手托住下巴,很认真地打量身边的男人。第一次,她看见自己以前没有看见的,隐藏在他表情深处的那些真实,比如冷漠、比如自私。他也是一个冷漠的人啊?她发现这一点,几乎有点吃惊;他也可以是自私的凶狠的吧,虽然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朝这个方向想。她甚至回想了这几次和男人在一起的种种细节,最后她得出结论,爱是不堪闻问的,比如,他们互相吸引、从两个彼此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变成这么亲密的两个人,但是,他们真的在彼此的心灵中、灵魂里亲密了吗?她说过她爱他吗?他说过他爱她吗?两个彼此都没有说过爱的人,却能做爱人在一起做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