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说实话, 方士的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刁钻。

不过,刁钻归刁钻,但在实际的辨经对决中, 这种批龙鳞的问题其实威慑力并不算大。儒家毕竟是在刀枪里滚出来的学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忘记战斗的本能。他们往常口舌争辩, 也同样遇到过比这更刁钻古怪十倍的挑衅, 但从来都可以轻松应对, 一点都不出纰漏。

——【你到底是服从圣人, 还是服从皇帝?】

这样的疑问劈头而下, 一般的儒生或许会期期艾艾,难以启齿;但训练有素的儒生却会从容不迫,含笑解释——圣人给他们的教诲就是忠君, 所以他们服从圣人也就是服从皇帝,服从皇帝也就是服从圣人;从《论语》、《春秋》、《易经》就可以知道, 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从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非但不是对立矛盾, 还是相互促进、相互启发的有机的整体;一即是万,万也就是一, 晓不晓得?

——倒是你;你口口声声把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对立起来, 又是什么居心?

不就是上纲上线打官腔么?谁能有儒生们懂呀?

可惜, 还没等儒生们理清思路预备反击,皇帝就动了——他终于挪动了他高贵的尊臀, 从懒洋洋躺了半个时辰的御座上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的望着儒生们。

他淡淡道:“你们怎么回话?”

儒生们打了个寒颤, 刚刚还萦绕在口的辨驳之词,登时再也无法发出——一叶落而知秋将至, 哪怕皇帝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在场的人依旧能从这一刹那的顿挫中感受到至为微妙、也至为恐怖的差异:

皇帝不大高兴了。

没错,儒生们的的狡辩之词是非常精妙的;儒生们的应对方式是久经考验的;在九成九的情况下,他们都可以轻松摆脱嫌疑,甚至反手给自己的论敌扣上一顶无大不大的帽子;但归根究底,所有一切的精密谋算、巧妙反驳,都必须建立皇权的信任上——只有皇帝信任他们,外人的一切暗示、挑拨、阴阳,才会无济于事,可以轻轻松松被话术击败;但反过来讲,要是皇帝显露出了一丁点对儒生的怀疑,那就是左脚先踏进宫门,恐怕都会成为他们铁打的罪名!

——而从现在这个面色来看,皇帝的怀疑恐怕还不算小!

几位机灵的大儒呼吸一滞,心中立刻开始翻江倒海的搜检,搜检自己抵达营帐之前到底是哪里犯了什么神秘忌讳,居然招致了天子这么大的怀疑——只可惜,他们越想越是迷惑,越想越是踌躇,哪怕将自己私下里的言行举止从头开始统统翻上一遍,也实在是摸不到一丁点的脉络。

没错他们私心里对皇帝的确不是非常恭敬;独处时不是没有骂过这姓刘的刚愎自用重武轻文只晓得捧小舅子和亲外甥不晓得捧他们这些大贤人,真是用人如积薪,叫人心发寒;但说实话,皇帝背后骂昏君,就算他们私下的腹诽真被某些贱人报告了上去,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啊!

皇帝的声音转得更冷了:“你们怎么说?”

不能不回答了。董仲舒硬着头皮上前:“臣以为——”

皇帝抬起一只手来,瞬间制止了一切潜在的长篇大论。

“朕不要听‘你以为’。”他淡淡道:“你只要回答一句话。是服从朝廷,还是服从你们的圣人?回答两个字就好,直截了当,不要说废话。”

“臣,臣,臣——”

“陛下何必为难董公呢?”刚刚才抛出了这个惊天炸弹的疯批方士忽然发声了;在搅动了如此狂猛的风暴之后,他的声音居然还颇为平静,略无异样:“陛下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何必非要逼迫这些可怜人开口承认呢?”

期期艾艾、口不能言,尴尬到现在这种地步,那人家心里真实的倾向,还用得着多说么?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把那点底牌都掀出来大家难堪呢?如果是一个厚道点的皇帝,此时也应该适可而止,想方设法的打岔过去了。

当然,当今生天子一生的行事,实在与厚道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干系;所以董仲舒心中绝不敢稍有期望,只是彷徨无措之中,隐约感到了一点诧异——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敢于顶着皇帝的强力压迫,公然出面为自己缓和一句话的,居然是这个疯癫莫名、完全不可理喻的方士。

——这人到底图的是什么?你倒是支持儒生,还是反对儒生?

又拉又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整套操作自相矛盾,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浑然不能理解。但更不能理解的是,面对这样反复横跳立场莫名的疯货,本来就非常之不快的皇帝居然没有立刻暴怒。相反,他冷冷哼了一声,再次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