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第2/3页)

当年宠臣晁错游说景帝削藩,逼出了吴楚七国之乱;景帝接受袁盎的建议,决定杀晁错以谢天下;而杀戮的方法,却是急躁刻深,大显大汉棋圣的刻薄风度——没有审判、没有辩驳,没有通知,直接就让人把晁错骗到东市,拖上刑台,腰斩处死;那时晁错猝不及防,被杀时身上甚至都还穿着官服。

所谓“朝衣腰斩于市”,汉帝之冷酷猜忌、翻脸不认,仅在此一例中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老登寥寥数语,则无异于是将张汤视为了另一个晁错——都是宠臣,都是贵幸,如今也都要“借人头一用”,来平息某些盛大的政治浪潮;而张汤自己,显然也有这样恐怖的预期,所以他才会特意在朝服下面穿一件囚衣,战栗面圣——就算真被现场拉出去腰斩,总还能将朝服从容脱下,换上囚衣,不至于落到晁错那样狼狈不堪、言之可悲的下场吧?

当然,这种自己为自己预备死局的做派,也是非常可惨、非常悲痛的。不过,老登此时却绝没有什么同情的雅兴。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欣赏张汤才干时,他可以一意孤行,大力拔擢,让他由一个小吏平步青云,跻身三公;但如今在他的任上出了大事,那过往的喜爱自然变为厌倦与烦躁,以至于看到这种战战兢兢、自备死事的事情,感受到的也只有不耐。

“做作!”他毫不留情面:“怎么,以为自己请死,就可以逃得活路吗?”

这一下连穆祺都略微有些不忍了:

“陛下何必——”

“说好听话是办不了事的。”老登冷声道:“就算现在好声好气,又于事何补?”

皇帝不是不可以对御史大夫表现一点怜悯;但怜悯之后呢?他动摇的士气该由谁来补啊?

汉法又不是擦屁股的废纸,侵犯到了军国体制的尊严,当然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头来填坑。在这种铁一般的规律前,任何的挣扎、悲痛、求饶都只会让皇帝——两个都是——觉得厌烦。

当然了,老登的厌烦是形于神色,活皇帝的不快就要隐蔽太多了。他将军饷劣币案的情况寥寥列了一点,然后淡然反问:

“似此情形,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能有如何呢?张汤趴了下来,大汗淋漓的额头触在地毯上,碰了一个浅淡的水印:

“……臣死罪。”

皇帝冷冷一哂,没有接这句废话——失察之责,当然该是死罪,又何须解释?——他只道: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如何?张汤嘴唇开阖,既不敢出声询问,又实在已经被恐惧刺激得头脑麻木,反应不能。皇帝抬了抬眉,不能不再点一句:

“其他人呢?”

这一下终于明白了。张汤缓缓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皇帝。这一句话再也明白不过了,皇帝陛下要株连的不只是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少府,还要有更多的“其他人”。这是——这是一场大清算。

他又匍匐了下来:“臣愚钝,竟惶恐不知。”

“既然不知道,那就要查。”皇帝道:“你是御史大夫,这是你的职责。”

张汤的喉咙里抽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站在左近的穆祺却小声抽了一口凉气:

“‘你’让张汤去查人?”

“那咋了?”

穆祺圆瞪双眼,几乎不可思议:

“‘你’都要杀了张汤了,还要让他查案?”

拜托大哥你是不是有点离了大谱啊?!这合理吗?这合理吗?!

据说朱洪武清理空印案,杀到最后连官都不够用了,所以只好把判了刑的官员从牢里放出来,让他们上堂负责审案杀人,杀完后再往牢里一扔,全须全尾,堪称一条龙服务。不过,这样的传闻多半是后世胡乱编排的野史,皇帝干活金锄头,草台班子一锅烩,应该信不得多少。

但现在,穆祺不能不对以往的信念产生深深的怀疑了——事实证明,皇帝还真有可能搞出这种草台班子一样的魔幻操作!

让重犯去审重犯,让死人去审死人——是你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而且吧,野史小段子虽然荒谬,但底层逻辑还是清晰的。朱洪武的脾气生来就有点吝啬,说不定觉得与其扩招编制浪费银米,还不如让罪官废物利用,发挥发挥余热——反正不用再给钱。但问题在于,朱洪武计算那点俸禄也就算了,孝武皇帝这种挥霍无度的主顾,计较这一点做什么?

穆祺目瞪口呆,咬牙提醒:

“如果真这么搞,那张汤一个将死之人,你就不怕他——”

“无需害怕。”老登轻描淡写:“他的儿子张安世昨日就已经到了,现在就安置在偏帐中。”

——胡作非为会祸及家人,他绝不敢。

汉法可不是开玩笑的,上一个被清算的宠臣晁错,除了自己腰斩以外,父母妻子及同产无少长,都是个弃市的下场。而如今皇帝召唤张安世随侍,至少说明有意放张汤血亲一马——这就足以调动起张汤的积极性,全身心投入到调查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