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少帝的信是在十二日之后寄到的魏军营帐;在这之前, 它已经经历了一路的展览、宣讲、褒扬,叫全天下人都踏踏实实知道了皇帝之于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有力打击了蜀军谣言的嚣张气焰。

作为搭台唱戏的另一方, 司马侍中的反应亦非常靠谱,稳稳接住了少帝抛过来的球。他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严命下属将军营各处打扫一新, 各处都泼洒黄土、插上青枝;自己再带着中军跋涉数里, 亲自到关口将使者迎接入内;为表对皇帝旨意的绝对敬重, 还特意在接旨前焚香沐浴, 更换新衣后拜接旨意,将恭敬做了个十足十。

司马懿虽然年长,动作却依旧敏捷;他对着旨意拜了数拜, 才双手接过这份薄薄的帛书,恭敬展开, 快速扫过——这是臣子接旨后所谓“恭读”的程序, 说是要从头至尾,惶恐拜读, 但实际上重大谕旨的大意早在颁布之初就已经泄漏, 接旨的重臣了然于胸, 基本都是看一眼走个流程就了事,免得耽误后面的事情。

可是, 司马侍中扫过几眼之后, 速度却忽地慢了下来。他的目光由上到下, 逐一掠过帛书上的墨迹,然后抖一抖绢帛, 再次仔细端详头顶的印章——他居然又从头读了一遍!

即使要表示敬畏,恭读两遍也似乎有些太小心了。不过大事当前, 也没有人敢出声催促。司马侍中一字字读过两回,终于将帛书递给身后的裨将,示意他放到香案上供奉。

“有劳尊使远行了。”司马侍中执住使者的手,笑容满面:“不知尊使辞别之时,天子可有什么嘱咐?”

天使在营中待了一日命,再次向军中将领宣扬了皇帝陛下对司马侍中的绝对信任,然后就以尽快折返、不便打搅军中公务的名义翩然而去,顺便还带回了司马仲达上贡天子的珍物。

当然,军中将士心知肚明,晓得天使明面上是勤劳公事、无暇私游,实际上多半是嫌弃营中条件实在太差,想到临近州郡散淡散淡,尽情放纵,消磨旅途的辛苦;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官多半如此,大家也不足为异。再说了,使者离开之后,原本用来招待贵客的宴席也不能随意荒废,大家还恰好能凑上一桌,好好吃喝玩乐,享受享受军旅中难得的放松。

虽然蒙受了天子如此大的信任,但司马仲达仍然保持了此时名门高士们极力推崇的旷达风度,在宴席中从容洒脱,言谈自如,略无一点自矜之色;纵使下属极力吹捧,他多半也含笑不语,或者轻描淡写,将这君臣相得的佳话尽数推功于主上。

有功归上,有过归己。这样的谨慎自持,何尝不是醇正忠厚的古仁人之风呢?于是与会的将领无不称叹,大大折服于主将的气度。君臣相得、主将贤能,对西蜀的战争又眼看要见到曙光,整场宴会的气氛便极为欢洽;众人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至晚方散。

宴会之后,司马懿命亲随将诸位将领送回营帐,又亲自看着他们掌灯而去,临行时一一都要叮嘱仔细。等到众人接连散去,四面的声响渐归寂灭,唯有头顶烛影摇晃。司马懿独坐于残羹冷炙、烛光熹微之中,忽然出声叫住了忙着收检的心腹仆役。

“你把盒子里的圣旨取来。”他道:“我还要再看一看。”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那就再也不可消磨;只等春风一生,便将蔓延滋长,流布不可收拾。当然,疑心种子的生长总还需要时间,而挑拨猜忌、勾动心绪,又实在是一个漫长而琐屑的水磨工夫。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皇帝陛下的手段都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效用。前线局势依旧僵持,魏蜀两地的军队依旧在对峙——漫长、沉闷、看不到尽头的无聊对峙。

不过,在穆祺与老登留驻的西汉时空,事情的进展可就绝没有这么无聊了。总之,在汉军主力成功会师,主帅卫青率领精锐跨过燕赵边界,直入榆关,遣使向长安告捷;而眼见大局彻底,再无反转之虞,忍耐了一路之久的老登终于悍然出手,开始翻动他磨牙吮血,记了足有几个月的老账:

军饷钱币伪造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以为穆氏寥寥数语,就能哄得老登云里雾里,忘记了这牵涉军权要害的塌天大事吧?

以老登的脾气,就是忘了自己儿子姓什么也不会忘记掌握军权的。他之所以隐忍不发,一是因为穆祺的劝说确有道理,二则是因为彼时尚在行军途中,贸然掀出大案搞不好会激发哗变;所以权衡再三,暂且克制情绪。而现在嘛,现在外敌横扫无余,也该理一理内部了。

因此,在卫大将军上书告捷之时,老登同样以“汇报军情”的名义,让冠军侯亲自出马,充作使者,给长安递过去了了一封磨刀霍霍、凌厉老辣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