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6/8页)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过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