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5/8页)

顾清俞点了咖啡。瞥过李安妮的手,结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记得,上次李安妮回国奔丧,戒指好像就已经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内。”顾清俞哦的一声,“上次你怎么没说?”

她顿了顿,“——那时还在打离婚官司。”

顾清俞点头,又哦了一声。

李安妮朝顾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动,做撒娇状,“不好意思啊亲——”

丁启东话不多。当年他与顾清俞其实也挺熟,到底许久不见,生疏了。何况还有李安妮这层关系。陡然这么坐在一起,顾清俞也不知该对他持什么态度,是褒是贬。连李安妮也有些尴尬,屁股挪了又挪,调整坐姿,话说得不伦不类。她竟然提到丁启东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个个麻坑——”顾清俞朝她看。她觉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启东,“是吧,是你说的吧?”丁启东先是看顾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满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来,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说的呀!”

丁启东是半年前离的婚。有个四岁的女儿,本来跟妈妈,丁启东花了些心思,托关系找熟人,把女儿的监护权争了过来。关于这点,李安妮非但没意见,还觉得挺好——“我都这个岁数了,生不出了,有个现成的女儿也不错。”顾清俞揣测她的语气,应该不是反话,也不像在丁启东面前故作姿态。趁丁启东去卫生间,问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噗——”随即告诉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顾清俞追问:“为什么?”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顾清俞细看她神情,停顿片刻,“——回头草好吃吗?”李安妮忽的叹口气,又笑笑,“顾清俞,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咖啡原来也会让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极慢,话其实也不多,断断续续,像杯中四散游走的几丝拉花。话头也不用刻意去接,这场聊天本就没有主旨。离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启东坐得远些,头朝着窗外,留两个女人说体己话。他该是被李安妮硬拖出来,亮个相,像活动开幕式,当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终都有些别扭。顾清俞也别扭,尤其李安妮说到她与Frank的财产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没动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饰,就要了他斐济那个小岛,他说卖了折现给我,我说不用,留着挺好——”又道:“换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层!”丁启东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趣事,移不开眼睛。到后来脑袋几乎都凑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体虽是不动,看着却总像在使劲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点。李安妮说:“索性一起吃晚饭。”顾清俞推辞了,撒谎:“家里还有一顿,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连晚上。不捧场不行。”

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漏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地,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