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之虎(第9/11页)

寝宫的最深处,幽暗的光线像发自太古之海的珊瑚礁。萤色的微光一点点映出铺展在地上的织物——淡茶色的软绢超过丈余,上面密密麻麻纵横着山川河岳、城邑国境的图样,细细看去,那些细腻连绵的线条竟不是笔墨所画,而是微微浮凸出绢面。溢满地面的,是一针一针挑绣出的巨大地图!

……然而有一点是不对劲的。勾勒出山海之形的丝线,是那样泛着妖异、游走着光线的暗黑。像寄居着蠢蠢欲动的生物,无数细如触须的小蛇……顺着黑色“丝线”的走势追溯下去,在幽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正伏在绢面上飞针走线的,是一位体态娉婷的女子,她随意披着白色的寝衣,低伏的领?交口?错处露出雪瓷般光洁的锁骨与脖颈……只是,那横贯了咽喉,直没到颈后的一道细细血痕,让那美丽的姿态散发着幽幽的死气。

刺绣的女子抬起了头,似乎微感疲倦。而半掩在长发后的脸……那带着南方水乡娇媚意态的美貌,就在片刻之前,曾经以狰狞的猛禽之姿,飞翔在水精阁的夜空之中!

朱鱼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看着对面镜像中的女子倦停针绣,优雅地整了整鬓,随即毫不顾惜地拔下一根长长的黑发,以不可思议的细致动作再把发丝劈成两股,娴熟地穿针引线,再次伏下身子刺绣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雪颈间的伤痕,浓红的血静静沁了出来,顺着肌肤蜿蜒而下,美人却毫不在意。间或有一两颗血珠滴坠在绢面上,却迅速腾起一小簇磷火消散无迹。那比暮云更沉重的长发披了她一肩一背,越过了身躯,直沿伸到了宫室最浓的黑暗之中。在那没有光的所在,抛弃着一具被黑发重重包裹,像被剧毒藤蔓绞杀的死者之骸——血迹浸染的身体上,还能依稀分辨出江东宫女的服色!

空气再次起了波动,恶梦般的场景颤动着归于虚无,须臾之后的水镜映出流年偷换的场景:月朗风清的庭院,宫阙飞檐的影子像印在夜空中的巨鸟之影。水殿前特地辟出了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空地,落雪般的月光浮在叶尖上,让其上起舞的美人临风飘举,逸态如仙。那宛转的娇态让阶下观舞的少年王侯喜不自胜,挥动着手中的水晶如意击节而赞。但他的得意忘形很快引来了祸患——水晶如意脱手飞出,划着冷光直击在美人随着舞姿而扬起的面颊上!

随之而来的不是负痛的娇呼,而是皮肤与筋脉不祥的撕裂声。被三重衣领遮掩的粉颈上迅速现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意外的重击竟是震开了诡异的旧伤痕!散乱了云鬓的头颅沿着环颈的血痕与身躯断裂开来,腾空飞过了清冷的月华。在殿上人语不成声的惊恐叫声中,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猎手的残忍笑容,长发像箭簇般奔涌而出,捕捉着丢弃了仪仗和杯盘逃命的宫人……血污枕籍之中,那位衣饰华贵的王侯昏厥在殿门的石阶上,所以他看不到飞翔的妖物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安眠般的身躯,轻轻转侧着恢复了颈间无瑕的肌肤,泯灭了眼中赤红的暗火,再以无可挑剔的步态行来,依偎在他身边用低低的吴侬软语唤着:“殿下怎么这样粗心呢?您伤到我了……妾身的容貌怕是从此要留下瑕疵了啊~”

(十)

凉薄的雨丝风片静静洒落,吹散了渐渐淡去的影像,无边竹林再次被寂静笼罩。直到安碧城恍然大悟的声音响起:“东吴后宫中才艺无双的淑女,曾为孙权绣出天下九州地图的赵夫人……她竟然是……”

朱鱼也拼命从记忆中追寻着讯息:“还有……故事里写过,被如意击伤脸颊的,不是太子孙和的宠姬邓夫人吗?后来孙和为了给她消除疤痕,杀光了山中的白獭来配药……家族的老人总是讲这个故事来吓我们小孩子:要是不好好修炼法术就会和白獭一个下场——怎么,怎么和故事里写的不一样呢?”

月见把毛笔插回了耳畔,淡淡地接下去:“能织云霞之锦,能作伤痕之妆的又何止她们两位呢?色冠江东,‘愁貌尚能惑人’的潘夫人,让君王倾全国之力为她打造水晶琉璃屏风的歌姬洛珍……每一位东吴君主,不论贤愚,生命里总有这样关于奇特美女的传说。但这不是佳话,而是缠绕着‘江东之虎’家族的诅咒——自从孙氏子弟从南方深山里把第一位‘飞头獠’的女妖带回宫廷,无故消失的宫人、血腥妖异的捕猎就在深宫无休无止。就像你们看到的,她变换着身份与容貌,一次次幻惑着不同的人君,就算被撞破真相,迷恋不已的男子也甘心为她隐瞒而无视庶民的牺牲,连食人的真相都会被改写编造成香艳的传说……”

他轻蔑地笑了笑,剽悍的容颜流动着冷月之色:“当东吴宫廷的内忧外患堆积到了顶点,为了这个再也不能无视的最高机密,江东最顶尖的术士们耗尽了灵力,才把飞头女妖封印在这片画中的竹林——可你们却轻率地烧毁了封印,又把这穷凶极恶的妖魔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