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之虎(第6/11页)

朱鱼懒懒地摊开手脚仰躺着,翻转的视野中,几朵梨花飘飘摇摇舞动着下坠,被夜风一送,有几瓣斜飘进了浅浅的乌漆酒盏,像月光的小碎片浮在水上。

“——没意思,好没意思……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端坐在小案另一边的安碧城则仪容端正多了,抿着唇浅笑了笑,悠哉地回应着猫少年的大声抱怨:“也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吧……不要急嘛,关于饮酒赏花之类的事,那两位可是从来没失过约呢。”绿眼睛忽然促狭地一闪。“不过你这么心烦气躁的原因,我倒是有两分猜到了——瑟瑟这几天不在,我们朱鱼公子是不是体会到什么叫‘寂寞’了?”

猫少年意外地没有伶牙俐齿地反驳,整张小脸都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叫‘樱锦’的雨师金鱼!拉她去参加什么水族的聚会!瑟瑟那丫头,以前还为了樱锦跟我闹别扭!现在反倒跟她玩到一起不理我了!”

“……哦,还真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啊……”安碧城随口应着,又端起乌漆盏浅呷一口,幸神地眯起了眼睛。

“……你那敷衍的语调也太明显了吧……”朱鱼恨恨地念了一声,又翻了个身躺了回去。“反正你现在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刚得了幅价值连城的江东古画嘛,看你那幅金光闪闪的笑脸……可别忘了一大半功劳是我的!”

安碧城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你虽然出了一点力,也是打工者的本份啊——这药酒的珍贵配料还是我的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士,好不容易才修复完工,不会这么快出手的,还要多挂几天自己欣赏呢!”

朱鱼向厅堂内侧望了一眼,正要闭眼小睡过去,那一瞥间留在视野中的残像却让他忽然觉出隐隐不安,一翻身坐了起来。

“那幅画儿……怎么回事?”

——那幅《江东虎猎图》已经被重新装裱上了湖水色的素绫底子,平平整整地固定在乌木画架上,墨竹之林安静地矗立着,像一片孤立的小时空。从两人侧卧的视线看去,碧沉沉的烟云笼罩着长卷,起伏的姿态依旧,却好像少了某种神秘的生机。

“老,老虎……”温煦的夜风忽然变得寒意刺骨,安碧城也变了脸色,一骨碌跳起了身:“竹林里的老虎哪儿去了!?”

异变几乎与他的惊呼同时发生,长廊上方垂下的绿叶之帘起了一阵奇怪的颤抖,叶子被惊醒一般疯长着,蓝色和紫色的纤小花朵一路爆出来又迅速凋零,枝条的绿色水洗一般褪去,变成了一丛丛灰色的败絮,好像瞬间年光飞逝,有什么力量迅速吸走了它们的生气。

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枯缟的败叶零落成灰,残枝间混杂了诡异的漆黑丝缕,互相缠绕着旋舞不止。安碧城和朱鱼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沿着那一团黑色乱云向上望去——不是云朵,而是交缠飘浮的长发。一张玉雕般的容颜浮在半空,娇艳的眼波正在向下睨视着。不知是因为灼热视线的流盼,还是长发间萦绕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绯红的暗香,为这月光里飞舞的头颅做着无声的伴奏!

“啊……”红唇间漏出了叹息般的低吟,浸着绯色酒意的眼神四下睃巡着,好像不太容易理解自己处身何地。头颅以优美的角度转动着,一一环顾着月下的池阁与落花,只是那缺少了脖颈与身体,空荡荡毫无来由的美貌衬着夜色,像一个最疯狂妖丽的梦……当她终于注目到下方呆立的两个人,一个薄脆如青鳞的笑容掠过了娇靥,低低的嗓音从月光中滑了过去:“谢谢两位远方君子……我睡了太久,不知道这是哪里……”

“是,是长安城啊,你又是从哪里来……”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溜出了唇,朱鱼惊讶地捂住了嘴,几乎要仓皇后退——明明是不要与这古怪的头颅对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语意对答起来?

安碧城迅速跨前扣住了猫少年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可他的禁言还是迟了一步——确定地点的语句,就好比地图上白纸黑字的名号,也可能会成为穿越两个世界樊篱的指引……果然,那被黑发围绕的头颅微笑了。白月亮般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而那带着南国风韵的丰润红唇之间,却分明露出了嶙峋獠牙的冷光……

(七)

“长安啊,在这里落脚也不错呢——”美人的头颅在空中轻飘飘旋舞着,像只白鸟曳着沉重的黑色翅膀。她低喃着“长安”的道标,忽然抬起眼睛冶艳地一笑:“可是我的身体在哪里呢?你们替我找回来好吗?”

安碧城悄悄瞟了一眼身前坠落的花瓣——小雪片般的梨花,飘过美人眼波流光的瞬间,就化作了青白的残灰纷纷崩散。飘拂的青丝触及之处,花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萎谢,那浮在空中的头颅却一刻比一刻更容光焕然,好像它们正以自身活力滋养着长发尽头的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