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9/9页)

此间的梦境与往常有些不同,没有摇曳的人影,没有农舍田园,没有青灰色的天幕,只有深深黑暗,和在漆黑背景上越发清晰的袅袅青烟。似乎剧已演罢,舞台空出来,桌椅箱笼都撤下去,光照变得黯淡,不再有人从旁帮衬吆喝,四下空旷冷寂得如冬日荒野。连那些并不存在的观众,都早已遗忘此处曾有演出,融入了无边黑暗中,将一切留给台上最后的两人。

翁笛走入舞台中央,一束光投射下来,照在他眼前虚弱的人影身上。翁老爷子已老得不能看了。鸡皮鹤发,手脚发颤,一身脏污衣衫,佝偻着腰身,正是他死前在人前展示出的最后模样。翁笛皱眉不语,眼中明明白白显出不耐烦。你还有何话可说?这句话在翁笛眼底沉浮,却已懒得从嘴里再吐出来。

“孩儿,爹最后来见你这次,只想劝你莫要沉迷官道了,莫要像爹一样,误了青春,误了你娘和你,误了自己一辈子。”翁老爷子的声音似架在风箱里,呼哧作响,说不到两句便咳嗽起来,躬身休息片刻,又抬头喘息道:“知足惜福,你已赚得富贵,不愁生计,还是回乡下去置办田庄屋舍,平静度日,莫要和省城里的官爷们玩了,玩不过的。”

“哼,你不能发达,我便也不能发达么?”翁笛冷硬得如同一块石头,父亲的话、萧凤合的话在他脑中交替响起,被打得粉碎的梦想又从地下挣扎现身,摇摇欲坠地想站起来。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萧凤合带来的绝望感让他越发不肯面对自己的出身和处境。父亲失败了,自己也一定会失败么?父亲连省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打回来,自己已在省城站稳了脚跟,难道也会跟他一般?

“我当年要读书,你不肯让我读……”翁笛的声音轻如梦呓,“你不许先生教导我,我却偏要学,每日不爱回家,宿在先生家的柴房外头,抢着帮先生打杂洒扫、放牛喂马,不知做了多少贱役,才终得先生青眼,即使开罪你这个当爹的,也要教导我读书做文章。后来,先生省城里一位故友需要给孩儿找个伴读并充作杂使,先生便将我推荐过去,我这才上了省城,期间多少辛劳屈辱,也不必再提。辗转十数年,终于有了今日局面,你知道什么?”

翁老爷子佝偻着身子,摇头不语。

翁笛冷笑。“你自是什么都不知。你狼狈还乡,我就一定会狼狈还乡?莫要拿你的无能来猜度我的局面了。我越记得你当日癫狂光景,便越发坚定不回乡下的决心,我会发达给你看。”

遥远的黑暗之外,似传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青烟扰动起来,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逐渐远去。

翁笛睁开眼,车还在黑暗里轧轧行进,一丝夤夜的冷风从窗缝中透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什么时刻了?”他低声问身边心腹,心腹愣了下,小声道:“刚从萧府出来,方转过一条街呢。”

翁笛哦了一声,坐直身子,倚在垫子上养神,还道过了许久,原来只片刻功夫,所谓黄梁一枕不过如此了。心腹看他神思恍惚,试探地问道:“少爷,小的莽撞……您最近一直休息得不好,是不是……是不是请个道士来看看,给您压压惊?”

“不必。”翁笛拒绝。“我想,这些梦境不会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