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6/9页)

迎香并非初次见他展现这些奇妙手段,仍觉十分新奇,又不好追着问,眼巴巴看了半天,待灰烬都没去了,才在心里暗叹一声。这些小巧神通委实有趣,即便只是江湖骗术,也够精彩了,她抬头问道:“才大半?那不就是还没说完么。”

“本可一次说完,但那翁笛过于激动,大喊大叫,惹到旁人进来坏了梦境,只能留待下次再说了。无妨,只余一两句话的功夫。只是……”龙蒴摇摇头,皱眉道:“只是这人世间,依旧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连小小一个农家父子之间,也牵出许多纠葛。翁老爷子虽有醒悟,可惜太晚。”

“怎的?”迎香听他此语,似乎翁家之事还颇为纠结,不由问起因由。龙蒴将翁家掌故大致说与她知晓,叹道:“翁老爷子托我传话时,只言自己昔年行为失当,累及儿子,却不知是如此过分的行为。如今他想说的,也就是希望翁笛莫如他当年一般,沉迷于功名富贵,反而害了自身。”

迎香闻言,思索片刻,摇头道:“我看此事难。翁笛此刻不同于他父亲当年,翁老爷子是给人打回来,一无所获,又逢家变,才彻底死了求取功名富贵之心。如今翁笛腰缠万贯,同省城势力亦颇有渊源,凭谁看起来,他都似正在青云之路上,要他此刻退步抽身,如何舍得?”

“这便是人之痴妄了。”龙蒴提起香炉,那里还散发着隐隐余香,似乎仍有婉婉雾气升腾,在人眉梢眼角丝丝缕缕地撩动。他盯着空空的香炉,片刻后冷笑道:“要他舍得抽身,也容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本就是富贵场上最常见的故事……翁笛一个泥土里出身的,现在舞得再欢,在世家子弟眼中亦不过蝼蚁之辈,当真看得清上头的纷繁变化么?没准,自以为抱住的一株参天大树,其实只是水上飘蓬呢?”

夜色降下来了,桂川县从喧嚣变得宁静,白日街头巷尾里大开大阖的叫卖声、谈笑声都变得低沉,敛在夜色下,溶作唧唧细语的潜流。石板铺就的甬路、红亮的牌楼、翠绿欲滴的树冠皆在夜幕中变得朦胧,只有错落流离的灯火在若有若无的薄雾中流动,晕出暖融融的黄光。翁笛用过饭,套了车辆,带人往萧府去。车行路上,碾出轧轧声响,似有节的钟摆,一下下敲打出过往的轮廓。透过车帘,翁笛看向深蓝夜空,星辉点点,头顶一带天河划出朦胧光晕。他突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眼中所见也是这般的夜空。那时,娘常拿着蒲扇在自己身后轻轻扇动,嘴里低声唱着:“二狗儿乖,乖,等爹回来……”

爹……爹确实回来了,可是……

翁笛暗叹口气,揉揉眉心,挥开自那场梦境中带出的伤感,他不愿多想,手下意识摸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块美玉,莹白细腻,温润融合,是从和阗带出来的。他高价购得,在手里已搁了年余,一直未找到合适之人用作赠礼。若今夜时机恰当,便献与萧凤合好了。萧家省城上势力虽不很张扬,但听得背后颇有渊源,尤其萧凤合的岳父,同京城相府都有亲缘。

想到这里,翁笛心里鼓动的热望又聒噪起来,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唱赞,省城的荣华,京里的可能……若真投了萧凤合的缘,要他舍弃赖融那老不要脸的,断然愿意。

一路思绪百转,车俩转过了几条街道,忽听仆役轻敲窗户,低声道:“少爷,萧府到了。”翁笛精神一振,整理下衣襟,款款下车来。萧府红灯高悬,大门已开,门前两只石狮子光鲜铮亮,朝着来人怒目而视。翁笛心头犹自鼓荡着,对两只狮子笑了声“装腔作势的畜生”,又在头上拍了一把,登门入内。

一路引领进去,来到一处书斋外,仆人朝内禀告:“翁公子来了。”

“快请进来。”萧凤合的声音听着颇为和善,不待翁笛搭话,又笑道:“翁兄让我好等,再不来,我就要亲自去接了。”

“不敢劳烦萧兄,小弟来迟,该打该打。”翁笛入内,见萧凤合穿一身翠色家常衣衫,正坐在案前看书,手边笔墨纸砚皆备。知他正在夜读,翁笛忙道:“打扰萧兄……”话音未落,鼻端忽嗅到一股清香拂来,不由一愣。此香味与寻常香料大异,萦绕来的净是天然草木之意,清幽淳朴,似从极早的记忆中飘来,蕴着种种过往在内,似乎将人的回忆都一股卷出来了。翁笛一阵眩晕,在记忆中梭巡这香味……哦,是了,是橘树的味道,幼时屋畔就有一株橘树,时常都嗅到枝叶透出的清香;还有泥土的味道,夏夜里在屋外看星星时,总会嗅到的自然芬芳;似乎……还有一些竹席草褥的味道,油灯的味道,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麻布衣衫的味道,包括夕阳的味道,暖风的味道……柔软而陈旧的熟悉香气在他脑海中回荡,撞出一波波的浪潮。翁笛有些恍惚,四下看去,见萧凤合桌案上摆着一个小小香炉,若隐若现的袅袅青烟正从中升腾,不由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