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雷音(第2/8页)

“掌柜,生意好。”他走进回春堂来是这样说的。他的吐字发音很标准,可是还有点生硬。

老爷正高兴着,点点头,问来者有什么贵干。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在找东西,还要走,没有钱了,听说这里能弄到,是不是这样的?”说话中间有几个不易察觉的格楞,好像是一个还不擅长说话的人。

老爷觉得很好,好机会来了,书上说巧言令色者鲜仁矣,并且从远处来的人,常常有奇货可居,盘缠吃紧,他就问:“大致是这样,要拿东西来抵押的。你有什么东西要当?”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银光闪闪的金属片连接起来,做成个镯子似的,中间连着一个小的扁圆盘。他道:“这个。”

老爷道:“这是什么?”转眼看到少爷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看。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但是,”说着面露赧色,“我需要钱,希望是能值些钱的。”

老爷猜到女儿喜欢,她一眼看上的东西,就是一心想要的,也不会显出非要不可来。少爷很少看上东西,不过对东西都是好的,温和的,不骄傲。老爷就想买下来,但开的是当铺,和市场总有不同,加上仔细起见,就问:“你从来里哪?这东西你哪里得来的?”

那人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有海和山的,”那人忽然对盘问有些厌烦,“我拾来的,或是谁给的,不记得了,反正是很远。”

老爷估摩出这东西和这人即便不安全也飘泊不定,大致是盘查不出根源来的。就问:“十两银子,期限三个月,行不行?”

那人提笔画了押,忽地又不解,问道:“这期限,是什么?”

老爷道:“这东西先抵押在这儿,三个月里你要是有了钱还想要可以把它赎回去,超过了这个期限,这东西就任我处置了。”

少爷插嘴道:“这世上的东西,总有人想不要了又舍不得,以为自己还会有一天要取回去,其实这件东西离开他,就已经割舍了干系再不回想起来取回去。这个期限就是约定了你忘记这样东西需要的时间。”她嘻嘻一笑:“这时间总是定得长了些。”

那人听了,不知怎么的一懵。“那可不就是丢了?”

少爷笑嘻嘻道:“就是了。”

那人又问:“丢了怎么办?”

少爷道:“丢就丢了呗。”

那人道:“丢了会怎么样?”

少爷道:“一样丢了总会得到另一样,东西丢了就得到别的东西。”

那人道:“生命丢了呢?”

少爷道:“就得到死亡啊,——难道你不认为死亡也是一种获得吗?”

那人顿时明白,转身就走,少爷喊他:“喂!”他回头来看,少爷随手一抓银币抛给他:“你的银子别忘了拿,数数。”

那人数了数,一两一枚正好十枚。

3

多年以后少爷成为回春堂的老板手腕上仍一直扣着那只典当后三个月抵押到期的银镯子,数不清的东西像那张当票一样过期作废。老爷生前对此不无担忧。少爷从小就不会数数,假如没有别人的帮助,当她从一数到十就会顺理成章再从一数起,数不出十,一圈一圈绕圈子,可不能说她没有多和少的概念,并当有人在她数数时掌握好时机提示她:十一,那么她也会十一、十二地数下去,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了,然而她还是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下来,连贯地再数到一再数下去。在少爷幼年逗过她玩的人都知道她有这个缺陷,到后来老爷不准任何人让少爷数数,这成了一项禁忌。老爷担心她以后难以独自生存,她没法计算生意,她没有扎耳孔缠足,读书识字,行为举止古怪,会去窑里烧陶、研制木偶、赌钱等等,虽然她的微笑有如春光,笑声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出人意料的是少爷接手当铺的生意后不再心猿意马娱乐游玩,专心管理起经营,使回春堂的字号日益金光灿灿,新开二十六家分店遍布东铜台府周围七个镇子,并插手其它行业。赚钱的方法,无非就是交、易、周、转,少爷同样醉心于此。

老爷死于急病,没遭遇什么痛苦。少爷从外面玩回来就听说父亲去世了。她想到的是接下来要由自己照顾生意,同时有一些难过,一个人的活命到了期限就会作废,她不知怎么就掌握了把她听到的噩耗和遭到的挫败当成是一场噩梦的本事,当时是很难过,可是难过仅限于期限之内,一到期就泯灭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枕头上醒来,真的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统统都从未发生过,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未在插柳成荫的河岸边恰是那不经意的一垂首看见自己掉出来的一小缕青丝拂面,从未听过美人在玉楼上相思的箫声,那个美人是最纯洁的青楼女子,是最娇艳的醉颜最殷勤的歌舞最细的腰最温存的手,当还轻薄爱弦歌的少爷骑马经过斜楼,道路两侧飘摇的红袖知道这就是回春堂的大小姐少爷,她们无不魂飞魄散神魂颠倒,美人也不例外,她看着少爷雍容徘徊、裙屐风流,就大叫一声,跑回自己房间写下一百首缠绵悱恻的情诗,最后悲愤交集,气结而死。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有糟糕的消息,情况好像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上头的高官听闻美人死了,眉头皱一皱,凭空丧失了自己为父母官不忘文墨风骚的根本赢得薄幸名的机会,有人趁机打击回春堂的生意,多加苛刻为难,少爷也左右逢源过去了。习惯了,就当噩梦连床,每次都会有一点难过,明朝醒来,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