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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哪那么金贵,人家吃得,你吃不得。”
给了父母一些钱,这是他仅有的积蓄。这一点钱,存储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送出去。方子郊忽然明白,为什么穷人反而不会吝啬,只是个心理算计问题。妈妈很高兴,明显热情起来,爸爸倒不以为意,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条斯理道:“钱你自己留着,不乱花就行,我们也不愁吃喝。”但也明显有一些喜欢。
晚上聊了很久,小花他们本来要回去的,也留下来了。方子郊有些兴奋,在京城几年如一日,每天做着同样的事,雷同枯燥;回一趟家,感觉顿时不同,由晦暗而清亮。虽然他知道,如果常住的话,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睡得很晚,一早却被布谷鸟惊醒,晨霭在窗间若隐若现,他坐起来,毫无倦意。一看表,只睡了五个小时,要在京城,少于八小时,一天就会倦怠无力。方子郊猜测,可能是乡下的空气含氧量高,有助于恢复。如果有基本的医疗设施,一定都能长寿。
吃过早饭,他一路踱着去找扁头师傅。路上碰见几个村里的熟人,年纪都比较大,像鹅一样,脑袋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但也不打招呼。也正常,他初中就开始到县城念书,跟村里人早有隔阂。走到扁头师傅家,对方正在院子里做木工,看见他,有些惊喜,把工具一扔,说:“你怎么来了,说真的,我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啊。”他迎上来,“今天我们好好说说。”
于是免不了提起他那个漂亮女儿,当年也是出没在这屋子里的,热气腾腾。世易时移,庭院却变得那么沉寂,仿佛这从来就只住着一个孤寡老人。那漂亮女孩有一天突然失踪,之后来了封信,说到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在一家高级餐馆打工。大概因为美貌,很快又嫁了本地人,落地生根。再后来,挺着大肚子,带着一个黑矮的男人回家,补办了一场阔绰的婚礼后,把妈妈接去给带孩子。扁头没去,说:“我不侍候人。”
但据说是没资格去侍候,不会做饭带孩子,子孙是不会欢迎的。能够发挥余热的,子孙又不肯放过。方子郊记得有个学生说过,她老家所在村庄,老妇人一般会被儿女接走,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头,每天聚在村口晒太阳,年轻人称之为“等死队”。和这没有分别。扁头向来爱干净,即使一个人,屋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两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枝头缀满鲜红的花朵,很有一点意境。方子郊感觉正坐在画中,又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什么,也不知道。借着酒兴,他说起了木俑的事,扁头来了兴趣,当即要看。方子郊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扁头认真看了看:“是不一般,但是,我总能弄明白的。”
“中国古代能有这么复杂的木头机械吗?”方子郊不解。
扁头说:“你晓得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吗?”
方子郊道:“据说是碰到了高人。”
扁头道:“是哦,六十年代末,村里来了一伙牛鬼蛇神,天天在那围湖造田,我碰到的高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方子郊奇怪:“木匠属于无产阶级,怎么也能当上右派?”
扁头说:“不是木匠,是一个工业学院的教授。他指教了我不少机械知识,其实,木工也就是机械,是通的。”
“你相信古代的墨子能做出在天上飞三天不落的飞鸟?”
“不是一般的飞鸟,是鸢。你以为我不懂是吧。”扁头笑。
方子郊惊讶:“您懂得可真多。”
“别您您您的,我们乡下人,说你就行了。”
“这不是尊称吗。”
“我感觉生疏。”
方子郊不跟他争:“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这个木人的机关,你看到底还能修吗?”
扁头说:“我得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