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浅流(第5/19页)
春寒料峭,慈宁宫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荣取大狼皮褥子给太皇太后搭在腿上,弯腰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细受凉。”
太皇太后让塔嬷嬷推了窗屉子,打眼一看,地上的雾连着天上的云,灰蒙蒙的一片。不知哪里不顺心,长长叹了口气,殿里的人皆一凛,把头垂得更低。太皇太后转眼看春荣,那丫头肿着两个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丧着脸在慈宁宫是犯忌讳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无端惹了这无妄之灾,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计较,只道:“那匾要是个平常物件,砸坏就砸坏了。可那是皇帝亲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寿上特地命人裱了送来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没有好好调理下头的人,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条,就给我看紧了那些惹祸精。”
春荣忙跪下磕头,纵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上脸子。老祖宗算是顾念她的,要是按着罪论,自己也要痛打一顿撵出宫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一说谁家闺女在宫里犯了事给赶出来了,那可是丢尽了三四辈子的老脸了。甭说图往后找好人家,连着父母亲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想嫁人,要么是净身师,要么是屠户。不是干损阴德行当的,人家都不要你!好门第的爷们儿,哪个讨不着老婆?也只有那些杀猪宰羊、骟人骟马的愿意和你凑合过日子。
春荣的头磕得咚咚响,边磕边道:“老祖宗菩萨心肠,奴才嘴笨,可心里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谢谢老祖宗还把奴才留在慈宁宫。奴才一定更尽心地伺候老祖宗,报答老祖宗的大恩。”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起来吧,以后紧着点心就行了。”
小宫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铺排开油布,司浴的绿芜搬着银盆进来,放下请了个双安,“奴才服侍老祖宗浴足了,太医院进了新帖子,往木瓜里另添了两味药,给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春荣半蹲下给太皇太后褪了鞋袜,把两只脚抱进盆里,绿芜替下她,使了手法开始仔细地揉捏穴位。
泡上两炷香的时候,等药性都渗透进肌理里去才算完。春荣给尚衣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用大红漆盘托着一双厚棉纱袜子来,单膝跪下给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打眼看,不知谁在袜口上绣了牡丹和一对小小的蝶。针脚平整,绣功也极好,这花开富贵绣得栩栩如生,衬着壽字纹的缎面鞋帮,果然比以往悦目得多。
太皇太后和煦地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哪个丫头想起来的?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在脚上扮俏,让人看了岂不笑话。”
话虽这样说,到底是喜欢的。乐滋滋地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凭他多大年纪,心底里总是爱这些精细东西的。就是要给后辈的儿媳妇、姑娘们留份儿,自觉只穿素罢了。
塔嬷嬷也凑过来看,笑道:“在脚上,没谁看得见。就好比被窝里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这种灵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来了。”
那位指的就是锦书,太皇太后眼里有种看不透的神色,停了会儿才道:“锦书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样的细心敞亮,明治皇帝虽然荒唐,倒是生了个好闺女。”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宫女们是大英开国后才进宫的,并没有见过先帝爷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邺的长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当时的先帝爷是南苑国的王,姬妾不少,却没有嫡妻,明治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给了他。婚后两人甚是恩爱,先帝爷几乎为她废除后宫,可惜合德帝姬没有生养,先帝爷的子嗣不多,只生了当今圣上和庄亲王两个儿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于是把九岁的皇帝归在她名下。皇帝在她身边待了五年,后来她病势沉疴,不久就故去了。
皇帝起兵夺了慕容家的天下,按常理来说合德帝姬虽姓慕容,嫁给了宇文家便是宇文家的人。何况又是皇帝的嫡母,上尊号怎么都该是先皇后的名分。可不知为什么,皇帝只草草封她个皇考敦敬皇贵妃的头衔,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边是空的,是留给当今皇太后的。相爱至深的两个人没能同穴而葬,被儿子生生拆开了,众人暗自咋舌皇帝的无情,也越加可怜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太皇太后的思绪被拉得很远,宫廷之中总有些不能言传的隐晦,纵然是皇帝,心里也有不愿让人发现的秘密。和锦书处了几日才发现她和她姑姑那样的像,倒不单是外貌,而是时常流露出来的神态。那种低头浅笑的样子,有时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是一样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边长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注意锦书。少年时的爱慕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皇贵妃陵墓虽在孝陵以东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轻车简从前往吊唁。宇文家的男人长情,如今有个大活人摆在眼前,皇帝还有忌惮吗?太皇太后越想越觉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钱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