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第7/9页)
又是一阵沉默。我睁开眼,看着艾丽斯,立刻发现自己不该说那些话。我对她也该像对其他人一样沉默而狡黠。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暧昧了——她的目光里混合着震惊、紧张、尴尬,或者是羞耻。我说得太多了。我感觉到自己对姬蒂·巴特勒的仰慕在我体内点亮了一道光束,而我的口无遮拦又让这道光照进了这昏暗的屋子,点亮了一切。
我说得太多了——不过事情就是如此,要么说,要么什么都不说。
艾丽斯看了我一会儿,睫毛扇动。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墙。
那一周一直很热。毒辣的太阳把游客带到了惠特斯特布尔,带到了我们的饭店,但是高温让他们食欲不振。他们现在经常过来喝茶或者柠檬水,吃比目鱼和鲭鱼。我会留母亲和艾丽斯在店里,跑去海滩上一待就是几小时,挖贝壳、蟹肉和螺肉等常见的海鲜,在父亲的小摊上卖。在小吃摊上当服务员还是蛮新鲜的,但是站在太阳下面太辛苦了,醋汁从你手腕流到手肘,眼睛都被熏得酸疼。每在那里干一个下午,父亲会多给我半个克朗。我买了一顶帽子,用一条淡紫色的缎带系起来,把剩下的钱攒起来,打算攒够了以后去买一张往返坎特伯雷的火车季票。
那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正如托尼所说,坐在普拉西一家旁边——盯着姬蒂·巴特勒唱歌,从来不会看腻。每一次踏进我的深红色小包厢都美妙极了,可以看到成排的脸,舞台的金顶,天鹅绒的幕布和流苏,还有蒙尘的地板上一排排的脚灯——我一直觉得它们像打开的海扇贝的壳——然后很快我就会看到姬蒂昂首阔步地走来,挥舞着帽子……哦!当她在舞台上站定,一阵喜悦迅速席卷了我,强烈到我得屏住呼吸去感受它,并且昏眩起来。
我独自去看的时候就是这样,但周六就大不一样了。当然,按照计划,我的家人也来了。
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到剧场坐下时就更多了,因为在火车上和售票亭都遇到了朋友和邻居,他们也加入了我们这个欢乐的队伍。剧院里没有足够的位置让我们坐成一横排,我们便三四个一组分散坐下,于是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要吃樱桃,母亲是否带了香水,米莉森特为什么没有带吉姆过来,就必须顺着顶层楼座大声传话或者低声耳语,从表姐到表弟,从姑妈到姐姐,再到叔叔到朋友,把一排的人都打扰一遍。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坐在弗雷德和艾丽斯中间,艾丽斯左边是戴维和他的女朋友罗达,后面是我父母。剧院里面很拥挤,也依旧闷热——尽管比之前那个闷热的周一晚上凉快一点了,但是我一个人在包厢里面坐了一周,吹着从舞台上升起的凉气,因而此时感觉比别人更热。弗雷德不是握着我的手,就是亲吻我的脸颊,这让我难以忍受,仿佛这不是爱抚,而是一阵阵蒸汽。甚至连艾丽斯的袖子碰到我的胳膊,父亲和我们交流关于演出的意见时把脸贴近我的脖子带来的热气,都让我想要躲避,我不停出汗,在座位上扭动不安。
我就像是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熬过这个晚上。我觉得他们从表演中找到的乐趣让人难以理解,近乎愚蠢——那些我不耐烦地看了许多遍的演出。当他们和让人发疯的兰德尔合唱团一起唱起来,被喜剧演员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大声尖叫、睁大眼睛盯着跌跌撞撞的读心术师,或者叫舞台上滚动的人环返场再来一圈的时候,我只能咬指甲。随着姬蒂·巴特勒的演目临近,我也越发躁动不安。我等不及她的登台,但又希望那时能一个人看她表演——独自坐在小包厢里,把身后的门关严——而不是坐在这群对她不以为然的人中间,他们还会觉得,我对姬蒂特有的热情,是多么古怪,多么不寻常。
他们听我唱了一千遍《情人与妻子们》,听我描述了她穿的衣服,她的头发和她的声音;我整整一个星期都在狂热地说服他们去看她,宣称她的演出精彩绝伦。然而现在他们都过来了,兴高采烈,漫不经心,大声喧哗,散发出阵阵热气——我鄙视他们。我简直无法忍受让他们看她,更糟糕的是,我觉得我不能忍受他们在我看她演出时看我。我再次感觉到体内出现了一盏灯或者一道光,我敢肯定当她登台时我会燃烧起来,就像火柴点燃蜡烛芯一样,发出金色的、炽热的、痛苦而耻辱的光。然后我的家人和男友会受到惊吓躲开。
当然,当她终于大步走向脚灯前时,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我看到戴维朝我这边看过来,眨了眨眼,听到父亲说:“这就是那个女孩,终于出现了。”但是当我心中的火焰悄悄燃起那束光的时候,或许除了艾丽斯,并没有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