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3页)
“我以前上的小学,”牧子还是开始说了,和贵胡乱叠起报纸,“夏天去轻井泽避暑,冬天去长野滑雪,秋天有礼仪课,每到那些时候都买新衣服。我认为这些都很寻常,所以也想让由真和我小时候一样。”
如同打断牧子的话一般,哔哔哔哔哔哔,和贵带着获救般的心情听到了洗澡水重新加热完毕的蜂鸣声。他站起身,不等牧子说下去。
“洗澡水好了,我去洗澡了。”
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牧子,和贵出了房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如同演戏。
牧子似乎曾家境殷实。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牧子同和贵相识时,牧子经营公司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家公司也早已不复存在,牧子的母亲住在东京世田谷的公寓。和贵曾登门拜访过这栋屋龄三十年的公寓,两室一厅的房型,杂乱无章的家具摆设,无论怎么看都不适用“富裕”这个词。但是听牧子和岳母说,就在十年前她们还住在大田区的一等地,房子自带六百多平方米的院子,在轻井泽和伊豆高原都有别墅。因为父亲去世和公司破产,才弄得“如此落魄”。的确,她们二人给自己看的影集里,贴着好几张似乎春风得意的家庭照,而且牧子的服装品位和无意间的举手投足,都能令人感到品位不凡。和贵也正是被她的这种地方所吸引。
由真即将升入小学的时候,牧子有了变化。那时候起,牧子开始执拗地把自己的过去同孩子们的现在相比。
父母曾给了自己那样的生活,如今自己却无力为孩子们提供相同的生活。自己曾体验过衣食无缺甚至是优渥丰厚的生活,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体验。每每遇到相似的事,牧子就这般叹起气来,归根结底,和贵感觉这都是在说就因为你挣的钱比以前父亲挣的少,他的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牧子从前不像是会说这种话,或者想这种事的女人。她曾是个开开心心接受现实的女性,至少和贵是这么想的。
十年前买房子的时候,牧子曾执拗地要买东京市内的房子,但因为资金原因定下这里的时候,和贵觉得她也欣然接纳了,还露出笑脸说:“亏得有你,我才能搬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和贵还觉得,牧子和在儿童中心、图书馆遇到的同龄主妇们,交流得也很愉快。
因此,当牧子说出“就不该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时,和贵很诧异。那时由真正读幼儿园大班。牧子说,好学校都在东京市内,由真上学太辛苦。
和贵觉得,就读附近的公立小学足够了,但牧子坚称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上私立小学。顺着牧子的心意,由真参加了几所私立小学的入学考试。
由真考上东京市内的一所从小学到短大的直升制私立学校时,和贵不禁也很高兴。他们说好,由真上学时,和贵可以送她一段路。为了庆祝由真考上私立,他们去了附近的餐厅吃饭。牧子吃饭时明明心情大好,但仅仅一个月后却抱怨起那家餐厅。她突然说,如果是在大酒店的餐厅或者市内的高级餐厅倒还说得过去,由真竟然就在这么个小地方,在跟家庭餐馆没什么两样的店里由大家为她庆祝考上私立,真是可怜。这话让和贵目瞪口呆。
打那以后,牧子一直是这个样子。而且,在和贵看来一天比一天严重。一逮到机会,牧子就会将自己的童年同由真他们的相比较,然后“好可怜啊”地越说越起劲。和贵主动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如果能做到,我会竭尽全力;如果做不到,咱们就一起想办法解决。但牧子的回答却是:“我并不是要说什么。我不是想要你怎样。只是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而已。父母曾为我做的事,我却无法为那两个孩子做相同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出息而已。”和贵对牧子的回答愕然,便说,“你说的没有办法,如果只是指物质方面的东西,那你也可以出去工作啊,怎么样?”听到这话,牧子却哭了。她反复地说,你还真能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啊,让我也出去干活,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自从牧子那次哭过后,和贵尽可能不让牧子的话往心里去。牧子的话没有出口,似乎单纯在指责自己没能耐挣钱,让人既生气又郁闷。
牧子最近张口闭口就在哀叹孩子们的事,和贵不想听到那些话,于是要么有意延长加班时间,要么就出去喝酒,故意很晚才回家,近些日子以来,牧子说睡不着,开始自斟自饮。和贵觉得,这也是对自己刻意晚归的讥讽吧。
和贵进了浴缸。水面漂浮着数根毛发。纤细的褐色短发是由真的。黝黑的直发是贤人的。由真像牧子,贤人像和贵,大家都这么说。和贵把漂浮在浴缸里的细发捏起来仔细端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