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第43/44页)
她咬紧牙关,发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车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么?这个世界偏生容不下他了——如何开始,如何动手,先搬抬哪一部分?
他几乎已是肉酱。
她抱着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肠寸断地哭喊。他曾像个巨人一样,遮天蔽日地立在她面前。
她无意识地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听见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经远飏至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费力把自己招回来。那么接近——他在她怀抱之中。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避无可避。
他从来都没这般地快乐过。是一种奇特的快乐。耳朵嗡嗡地响,听着她唤他:
“阿龙!阿龙!阿龙!”
他想把手伸出来,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个夜里,他竟然这样地死去了?这是一个万丈深渊,他站在危殆的边缘上,正向后退却,一不小心,他就说不出心里的话来。
忽然,天地澄明起来。
他前所未有地爱着她。断续地,用尽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说出来: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如果——可以从头——”
单玉莲听了,只觉这话自她一边的耳朵,穿过她的脑袋,又自另一边耳朵冲走了,抓不住了。像一颗子弹,她中弹了,脑袋蓦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黄泉路,孟婆亭,讲过什么?她自己讲过什么?——
“我要报仇!”
单玉莲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报仇!你别死!我要救活你!从头来过!”
她奋力把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进车厢中。二人一身狼藉,车子只向医院飞驰。
心爱的男人!
单玉莲但觉她惟一心愿,是救他。
只要他活着,什么也不计较,只要他活着!
人车又匆促地上路。车头灯已经坏了,车子也溃不成军,但她勉强地开动。香港那么热闹,何以此刻阒无人声?是人人都躲着,不愿意牵涉他人的恩怨爱恨之中么?
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
单玉莲只在车头的玻璃上,见到自己焦灼的颓败的影儿。
她的影儿。
她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纯,很甜,很清秀。十四岁?还是十五岁?被卖在张大户家,不通人事,只与另一个女孩同时进门,在家学习弹唱,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白白净净的两个女娃儿。大人调教着,唱些前人写就的词儿,似是而非,轻张檀口,艳艳的小红唇儿,人家的惆怅,还带着孩子气。呀,头一个会唱的小曲儿,唤作“折桂令”呢:
“我见他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时,她连一个男人也未曾有过——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为什么她要长大?
为什么她要遇上他们呢?
做人真是难!
她在车厢中,凄楚地向着黑沉沉的天地惨呼:
“我什么都不要记得!你们放过我!”
车厢中忽起一阵阴凉的风,不知原由,风乍起,车上那《金瓶梅》,一页一页一页,开始漫舞纷飞。
一页、一页、一页……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
“大户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钱。”
“打扮油样,沾风惹草。”
“叔叔万福。”
“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
“不识羞耻。”
“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
“乐极情浓无限趣。”
“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
“淫妇药鸩。”
“常言妇女心痴,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他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妇人眼里火极多。”
“误了我青春年少。”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