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第6/7页)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地吩咐着: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着茶,可完全没有想到,干吗要倒“两杯”茶呢?拿着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地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正背对着她,脸对着窗口站着,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着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那样满不在乎地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地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眼睛,一副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着空的托盘,悄悄地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里面那女孩在问:

“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地。“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地笑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别胡说,”宝培讪讪地。“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

那女孩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夹着那女孩的声音:

“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地离开了那门口,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

“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

夜来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树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荷仙坐在老柳树下流泪的原因,为什么对着那溪流,对着那星光发愣的原因。世界已经碎了,草丛中飞的不再是萤火虫,而是梦的碎片。呵,那梦曾如何璀灿过,如今,碎了,碎在拉马丁手里!碎在雪莱,拜伦,和爱伦坡手里!呵,那该死的拉马丁!

那条记忆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泪也流完了。站起身来,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噢!老柳树,老柳树,帮助我,帮助我吧!她的头在树干上痛苦地辗转着,她用手击着树干,她的心那样痛楚着,她的血液那样翻腾着,终于,她对着那棵老柳树,爆发出一连串的呼号:

“老柳树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叫作拉马丁?什么叫拜伦?什么叫雪莱?什么叫爱伦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爱他,这不够吗?老柳树?这不够吗?我全心,全心,全心都爱他,这不够吗?他为什么还要拉马丁、拜伦和雪莱呢?我不懂呀!但是,我爱他!爱他!爱他!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么叫拉马丁呀!老柳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她啜泣着,语不成声。她的身子从树干边溜下来,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里。她用手抱住了头,不能自己地痛哭失声。

然后,忽然地,她受惊了。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有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腾空了,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地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蒙蒙的眸子,她接触到的是宝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满溢着泪的眼睛。她惊口乎:

“宝培!”

“哦!荷仙!”宝培痛心地叫,“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荷仙!老柳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不过,首先,你原谅了我吧!原谅那知识给我的虚荣感吧!原谅我,荷仙!”

荷仙不敢信任地看着宝培,她伸出手来,怯生生地碰触了一下宝培的面颊,然后,她低低地叹口气。

“我做了个好可爱的梦,老柳树,”她说,“我梦到他抱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