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第3/7页)

“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

真的,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在叫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叫着说:

“宝培,我来了!”

就“呼”的一声,冲进了水中,那样没头没脑地,对着那溪水一个倒栽葱钻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进了她的肺腑,迅速地包裹了她。她张开嘴,水从她口中直冲进去,她不由自主地咽着水,窒息使她的头涨痛昏沉,使她的意识迷离飘浮。但是,她不恐惧,她一点儿也不恐惧,她心里还在想着:

“怕什么?有宝培呢!”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老柳树下面的阴影里,头仍然昏昏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张开嘴,吐出好多水来。于是,她发现宝培正在胡乱地扳动着她,呼叫着她,他那张清秀的面庞好白好白。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

“荷仙,你吓坏了我!”

她对他软弱地笑笑,真不该吓坏他的!她好抱歉。

“你没有怎样吧?荷仙?”他跪在她身边,俯身看她。“你好吗?”

她点点头。

“怕吗?”

她摇摇头,勇敢地微笑着。

“怕什么?”她由衷地说,“有你呢!”

十三岁,她从“国民小学”毕业,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穿着中学制服的他,好神气,好漂亮。但是她呢,养母说:

“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留在家里帮帮忙吧!也该学着做做家务事了,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

学校的门不再为她而开,但她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父母的恩惠了。她开始学着做家务,做针线,她补缀宝培的制服,帮他钉掉了的钮扣,她常把针衔在嘴中,对着他的衣服低低叹息。在老柳树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学校里学会的歌:

井旁边大门前面,

有一裸菩提树,

我曾在树荫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我曾在树皮上面,

刻过宠句无数,

欢乐和苦痛的时候,

常常走近这树!

他们把头两句歌词窜改了,改成了“溪旁边小镇后面,有一棵老柳树”。他们就在老柳树下唱着,一遍又一遍,乐此而不疲。亚热带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岁的荷仙已经孕争玉立。两条粗粗的长辫子,宽宽的额,白晳的皮肤,修长的眉,清澈的眸子,揽镜自视,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树下,宝培开始会对着她发愣了,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地注视她。而且,他会提起孩提时养母的戏语来了:

“荷仙,妈说过,你长大了要给我做太太的!”

“乱讲!”她说,背过脸去。

“不信?你去问妈去!”

“乱讲!乱讲!乱讲!”她跺着脚,红了脸,绕到树的后面去。“才不乱讲呢!”他追了过来,笑嘻嘻地。“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把我们‘送作堆’,你知道什么叫作‘送作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迭连声地喊着,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有七分羞涩,有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地跑掉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那扭动着的小腰身已经是一个少女的身段了,成长,往往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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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荷仙十六岁的时候,宝培高中毕业了。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树在溪边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树影,成群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穿梭,明明灭灭,掩掩映映,像许许多多盏小小的灯。河水潺湲,星光璀灿,穿过原野的夜风,从树梢上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夜,好安详。夜,好静谧。

荷仙在老柳树下缓慢地渡着步子,时而静立,时而仰首向天,时而弯下身去拨弄着草丛,又时而轻轻地旋转身子,让那长辫子在空中划上一道弧线。宝培站在河边,望着她。出神地望着她。那款摆着的小腰肢,那轻盈的行动,那爱娇的回眸微笑……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小荷仙吗?他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弯下腰去了,一会儿,她站直了身子,双手像蚌壳一样阖着,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喜悦的低呼,抬头对他望着,高兴地说:

“你来看!”

“什么?”他惊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