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第37/51页)

晓彤的恋爱,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带进我们的家里,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说实话,我一直对以往你们的分手怀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误会。(他以为我醉了,其实我头脑仍很清醒。)假若你再爱上他(事实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现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谈话,使我也证实了这一点。梦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强!十八年后,何慕天还是比我强!

我写了这么许许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厌烦。总之,这是我第一次,赤裸裸地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者已经走得很远了——我爱了你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却仍旧失去你!咳,梦竹,梦竹!天若有情,也该怜我,你若有情,也该知我!

我走了!梦竹。对于你,我非常地放心,何慕天一定会给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我复何求?)晓彤,是你们的女儿,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爱心,我祝福她!晓白,是我们的孩子,一个聪明而不太务实际的孩子,请你照顾他到大学毕业——我想你和何慕天都会乐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烦扰你,不再羁姅你。老天给了我十八年的时间,让我来得到你,而我无此能耐。一个男人,失败到这个地步,还能做什么呢?

我不写了,只想再告诉你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梦竹,不论今生,还是来生!虽然我没有能使你幸福快乐,但却爱你这么长久,这么痴,这么狂!

祝福你!

明远留于午后一时三十分

梦竹一口气看完了这封长信,慌乱地抬起头来,晓彤正静静地望着她。她无暇去管晓彤的想法,无暇去管任何的事,只觉得衷心如焚而泪水迷蒙。挥去了睫毛上的泪,她一把抓住晓彤的胳膊,喘着气问:

“你几点钟回来的?”

“大概六点多钟。”

“爸爸已经走了?”

晓彤点点头。

梦竹跳了起来,抓起了皮包,向门口冲去,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有一个焦灼而迫切的欲望:找回杨明远!晓彤追到了门口,哑着声音喊:

“妈妈!”

梦竹站住了,掉头望着晓彤。晓彤的大眼睛空茫无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独。她的心脏抽紧、绞痛,但她没有时间来管晓彤,她必须马上去找明远!

“晓彤,你在家里等着,别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地说,泪水突然又涌进了眼眶里,“我必须马上去!你懂吗?一切都等我回来再和你谈!”

“妈妈,”晓彤倚在门上,像个单薄的小纸人,“只是——你告诉我一句,那封信里——是不是真的?”

梦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乱、紧张、惶恐、酸涩……各种纷杂的情绪之中,还抓住了一个最痛苦而鲜明的思想:十八年来,苦苦保有的秘密终于泄露了!晓彤!她那可怜的私生女儿!她吸了口气,颤抖地说:

“晓彤,妈妈对不起你!”

“哇呀”一声,晓彤放声大哭,用手蒙住脸,仓皇地奔向了屋里。梦竹呆呆地站在小院之中,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想冲进屋里去安慰晓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笺又提醒了她另一个人!杨明远!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乱地甩了一下头,向大门口走去。而当她一迈出大门,所有的心念都变得那么坚定,那么固执,那么狂热!找寻明远!找寻明远!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难里保护了她十八年的男人!那默默地,像驴子般工作,奉献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爱了她那么久而始终说不出口的男人!杨明远!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

无法再顾念屋里的晓彤,她毅然地带上了大门,奔向夜风穿梭的街头。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满了浓浓的夜色,秋风正从街道的这一头掠向街道的那一头。一盏街灯昏茫茫地傲视着那夜的世界。梦竹站住了。四际苍茫,夜色无边,这样广阔的天地之间,如何去找寻那沧海一粟般的杨明远?

她用手抹了抹面颊,面颊上泪痕遍布。明远,明远在何方?秋风低吟着,寒意弥漫着。她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满天,明远,明远在何方?

33

带着满怀的沮丧,和满心的郁闷,魏如峰失神落魄地折回到“铃兰”的门口,他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儿。跨上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他无目的地在街上狂驰。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小巷,兜了无数的圈子,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他才在一家餐厅的门口停了下来。夜幕四垂,街道上的霓虹灯耀目地闪熠着。推开餐厅的门,他走了进去。这家餐厅是他和晓彤来过的,有着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曾揽着晓彤小小的肩膀,告诉她那些鱼的名称,什么是电光,什么是红剑,什么是黑裙,什么是孔雀,什么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