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第29/59页)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面颊上散布着一层兴奋而激动的红晕,“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

“要想压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压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压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强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地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瞳人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坐在那儿,宁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着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毛上,我竟冲动地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边,凝视着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门口,你扶着门,看着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分的注视。然后,我孤独地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自己不断地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地满盈在眼眶里,微仰着头,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着嘴唇,无声地低喊着:

“慕天,哦,慕天!”

“然后,是磐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着,领会着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强烈地吸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兴趣,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地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强烈地想送你回家的冲动,而忍心地望着你孤独地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了下来,微颦着眉梢,微带着笑意,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南北社不成文地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地见你,一次又一次地无法克制。每次望着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着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他长长叹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摇头,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是吗?”何慕天蹙着眉问,痛楚而怜惜地凝视着梦竹那含着泪、而又注满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吗?梦竹?是吗?我配吗?”

“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地用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地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地、不信任地问。

“你值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安?这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

“命运?”

“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着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着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就固执地等待着。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