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废墟之魂(第24/39页)
“哦,爸爸,”亭亭焦虑地说,“你留一留方老师吧!她说要搬回学校去。”
柏霈文怔在那儿,他有很久没有说话。方丝萦也沉默着,一层痛苦的、难堪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好一会儿,柏霈文才轻声地,像是自语似的说:
“她毕竟是厉害的,我连一个家庭教师都留不住啊!”
这语气刺伤了方丝萦。
“哦?先生!”她痛苦地喊,“别这样说!”
“还怎样说呢?”柏霈文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空洞而遥远,“她一直是胜利的,永远!”
“可是……”方丝萦急促地说,“我并没有真的走啊!”
“那么,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地问,生气恢复到那张面孔上。
“我……啊,我想……”方丝萦结舌,但,终于,一句话冲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心底就隐隐地觉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计了。但是,她仍然高兴自己这样说了,那么高兴,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种心灵的羁绊,高兴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惊奇。
7
从这一夜开始,方丝萦就明白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她和这个柏太太之间是没有友谊可言的。岂止没有友谊,她们几乎从开始就成了敌对的局面。方丝萦预料有一连串难以应付的日子,头几日,她都一直提高着警觉,等待随时可能来临的风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方丝萦发现,她和爱琳几乎见不着面,每天早上,方丝萦带着亭亭去学校的时候,爱琳都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方丝萦和亭亭回来的时候,爱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这一出去,是不到深夜,就不会回来的。
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惧感渐渐消失了,方丝萦开始一心一意地调理柏亭亭。早餐时,她让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一个鸡蛋。中午亭亭是带便当(饭盒)的,便当的内容,她亲自和亚珠研究菜单,以便增加营养和改换口味。方丝萦自己,中午则在学校里包伙,她是永远吃不惯饭盒的。晚餐,现在成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柏霈文就喜欢下楼来吃饭了,席间,常在亭亭的笑语呢喃,和方丝萦的温柔呵护中度过。柏霈文很少说话,但他常敏锐地去体会周遭的一切,有时,他会神往地停住筷子,只为了专心倾听方丝萦和亭亭的谈话。
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地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快乐的本性充分地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着方丝萦。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着泪对方丝萦说:
“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
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
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地发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地、叹息地想:
“如果他不瞎啊!”
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着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着……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常会呆呆地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
日子平稳地滑过去了,平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地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些东西。当她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地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着腮,满面愁容。
“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地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地说,嘴角抽搐着,“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