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洁舲(第45/46页)
秦非砰然一声把书合拢,眼色惨淡。是了,火花。她所谓的火花。她要以生命交换的火花,那一刹那的美!对她而言,这一刹那的美已经得到又失去了,以后的生命不会再美了。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洁舲和他谈过的所有的话:“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他再从书架上取出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一本本翻过去,有一页稿飘了下来,上面是洁舲的手抄稿,但是她改动了几个字:
精神被轻视,肉体被侮蔑。
欢乐易逝去,喜悦变了质,
淫荡非我愿,纯洁何所觅?
易感的心早已磨钝,
而诗意的风采也将消失。
这首诗的后面,她还另外写了一首小诗:
当美丽不再美丽,
当诗意不再诗意,
当幸福已像火花般闪过,
当未来只剩下丑陋空虚,
那就只有——
安详地沉沉睡去。
切莫为生命的终去而叹息,
更无须为死亡而悲泣,
生命的无奈是深沉的悲剧,
让一切静止、静止、静止。
结束悲剧才是永恒的美丽!
洁舲写于一九七六年春
秦非闭了闭眼睛,把纸条塞进牧原手中。他心里已经雪亮雪亮,完全明白了。洁舲的预感,一向强烈,一九七六年春,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早就写好了这张纸条,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退路!她把纸条夹在三岛的书中,是因为她和他谈过三岛对死亡的看法,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如果她有朝一日,面临到今天的局面,逃不掉生命加诸于她的各种“无奈”,而让所有“重建”的美丽都又化为丑陋。她会结束自己,她会去追寻那“永恒的美丽”!世界上只有一种“美丽”是“永恒”的,那就是在“风采消失前”的“死亡”。秦非呆怔了几秒钟,什么都不必怀疑了!洁舲连他会到三岛由纪夫的全集中来找她,都已经事先料到了!他回头去看牧原,后者的脸上已毫无人色,眼中充满了极端的悔恨、绝望、和恐惧!他也懂了!他终于也了解洁舲了!只是,恐怕他已经了解得太晚太晚了!
“宝鹃!”秦非沙哑地喊了出来,“去査所有旅社投宿名单,虽然是大海捞针、总比不捞好!张嫂,去报警!再有,医院……医院……”他抓住了宝鹃:“宝鹃,如果她安心想死,她会采取什么方法?”
“静……静……”宝鹃的牙齿打着战,“静脉注射!”
是的,静脉注射!她早就学会了所有护士的专长!秦非放开宝鹃,冲到隔壁的配药间去。好半晌,他出来了,脸色如纸般刷白刷白。
“宝鹃,我们还剩多少瓶生理食盐水?”他问。
“记录上不是有吗?”
“是的,我查了记录,少了一瓶!”他瞪着宝鹃,“一瓶生理食盐水,当然还有注射针和橡皮管,另外,她带走了三克的P***!”
宝鹃的脸立即变得和秦非一样惨白了。
“她带走了什么?”牧原睁大眼睛,急切而焦灼,“那是什么?毒药吗?”
“麻醉前用的引导剂!”秦非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他跌坐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空洞得近乎麻木,“不必再慌乱,不必再找她了!她完了!她不会活着回来了。那药,只要用0.5克就足以让人入睡。她把三克加在生理食盐水中注射,是连‘失误’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假如她直接注射,这种药的药力太强,她很可能注射到一半就睡着了,因而会注射不够量而被获救!假若用生理食盐水,她可以只用半瓶水,那么,十几分钟之内,她就把一切都结束了。”他顿了顿,清晰地吐了出来,“死定了!我告诉你们,她死定了!”
牧原双腿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挣扎着,他坐了起来,头在晕眩着,胃在翻腾着,心在绞痛着。他抓紧了一张椅子,手背上的青筋全凸了出来,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几句话:
“或者,她还没有动手!只要找到她在什么地方,她总要……找一个地方动手!”
“对!”宝鹃急促地喊,“或者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没动手!查旅社名单!她一定会去投宿某家旅社……”
“来不及了!”秦非的声音仍然空洞,“全台北有几百家几千家旅社,来不及了!而且,她很可能不去旅社,而去个荒郊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